清理完上午的残局,琼· 露易丝说:“姑姑,假如你不要用车的话,我打算去杰克叔叔那儿一趟。”
“我只想睡个午觉。你不吃点饭吗?”
“不用了。杰克叔叔会给我弄个三明治什么的。”
“最好别指望这个。这些日子他吃得越来越少了。”
她把车停在芬奇博士的车道上,爬上通往他住所的高高的前门台阶,敲敲门,走了进去,用粗哑的声音唱道:
杰克老伯拄着手杖和拐杖,
谁叫他年轻时劲舞太疯狂;
现在吃苦把债还——
芬奇博士的房子很小,但前面的走廊异常宽敞。那里一度是两栋房屋间带屋顶的过道,但芬奇博士把它封了起来,在四周的墙上做了书架。
屋后传来他的喊声:“我听见了,你这个野丫头。我在厨房呢。”
她经过走道,穿过一扇门,来到一个房间——这儿以前是一个开放式的后门廊,如今这儿略像书房,他家里的大部分房间都有点像书房。她从未见过一个居所如此强烈地折射出主人的个性。井然中处处透着一种莫名的杂乱:芬奇博士使他的家保持军事化的一尘不染,可他坐到哪里,书便堆到哪里,他习惯不分地方,愿坐哪儿就坐哪儿,所以一小摞一小摞书遍布屋里奇怪的角落,这可苦了为他打扫卫生的女工。他不准她碰那些书,又坚持要求一切井井有条,干净整洁,因此那可怜的人儿只得绕着这些书吸尘、掸灰和擦拭。有位倒霉的女仆昏了头,搞混了图克威尔的《牛津运动前的牛津》里他上次读到的地方,芬奇博士挥舞着笤帚冲她发火。
当她的叔叔现身时,琼· 露易丝心想,潮流也许会变来变去,但他和阿迪克斯却永远坚持穿马甲。芬奇博士没穿外套,怀里抱着罗丝· 埃尔默——他年迈的猫。
“你昨天跑哪儿去了,又下河啦?”他目光犀利地看着她,“把舌头伸出来。”
琼· 露易丝伸出她的舌头,芬奇博士将罗丝· 埃尔默换到他的右肘弯里,手在马甲口袋里摸索,掏出一副半框眼镜,甩开,啪地架到脸上。
“哎,别伸在那儿,缩回去,”他说,“你的气色差极了。赶紧到厨房来。”
“我不知道你有半框眼镜,杰克叔叔。”琼· 露易丝说。
“哈——我发现我以前是在浪费钱。”
“怎么了?”
“看看我那副旧的,这副只有一半的价钱。”
芬奇博士厨房的中央有张桌子,桌上有个茶碟,里面放着一块饼干,饼干上搁了一条孤零零的沙丁鱼。
琼· 露易丝目瞪口呆。“你中饭就吃这个?说真的,杰克叔叔,你有可能变得再古怪些吗?”
芬奇博士拉了一张高脚凳到桌边,把罗丝· 埃尔默往上面一放,说:“不。有。”
琼· 露易丝和她叔叔在桌旁坐下。芬奇博士拿起那块饼干加沙丁鱼,送到罗丝· 埃尔默面前。罗丝· 埃尔默咬了一小口,低下头咀嚼起来。
“她吃起东西来像人。”琼· 露易丝说。
“希望我已经教会她礼数了,”芬奇博士说,“现在她这么老了,我只得一点一点地喂她。”
“为什么不让她安乐死呢?”
芬奇博士气鼓鼓地看着他的侄女。“为什么要让她安乐死?她怎么啦?她还有足足十年的寿命呢。”
琼· 露易丝沉默地表示同意,祈愿当她像罗丝· 埃尔默那么老时,相对而言也能看起来一样优雅。罗丝· 埃尔默黄色的皮毛保养得极佳;她身材依旧;她的眼睛炯炯有神。现如今,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芬奇博士每天用绳子牵着她到后院走一圈。
芬奇博士耐心地哄这只老猫吃完她的午餐,等她吃完后,他走到水池上方的一个柜子前,取出一个瓶子,瓶盖是一根药用滴管。他吸出一大管的液体,放下瓶子,抓着猫的后脑勺,叫罗丝· 埃尔默张开嘴。那只猫乖乖听话,她把液体咽下,摇摇头。芬奇博士又用滴管吸了一些液体,对琼· 露易丝说:“张开嘴。”
琼· 露易丝把液体咽了下去,噼里啪啦地往外吐。“我的妈呀,这是什么呀?”
“维他命C。我要你去找艾伦给你检查一下。”
琼· 露易丝说她会去的,然后问她叔叔,这些日子他在关心什么事。
芬奇博士,弯下腰面对烤箱说:“西布索普。”
“什么?”
芬奇博士从烤箱里取出一个拌沙拉的木碗,里面装满了绿叶蔬菜,令琼· 露易丝惊异不已。但愿烤箱不是开着的。
“西布索普,丫头。西布索普,”他说,“理查德· 沃尔多· 西布索普。罗马天主教神父。以英国国教会的全套仪式下葬的。试着再找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出来。影响极其深远。”
琼· 露易丝习惯了她叔叔招牌式的考验脑力的节略表达法:按他的习惯,陈述一两个孤立的事实,得出的结论似乎站不住脚。假如用点得当的激将法,芬奇博士会缓慢而稳步地解开他收卷起来的独到见识,揭示闪烁着自身独立光芒的论证过程。
可她没到这个地步,能对一个维多利亚时代不知名的唯美主义者的游移态度产生兴趣。她望着她的叔叔搅拌绿叶蔬菜、橄榄油、醋和几种她不认识的配料,一丝不苟、胸有成竹,和他做复杂的切骨手术时一样。他把沙拉分盛在两个盘子里,说:“吃吧,孩子。”
芬奇博士一边狼吞虎咽地吃午餐,一边审视他的侄女,她正在把生菜、大块的牛油果、青椒和洋葱在盘子上摆成整齐的一排。“好啦,出了什么事?你怀孕了?”
“啊呀,不是的,杰克叔叔。”
“这是现如今我能想到的唯一让年轻女性担心的事。你想要告诉我吗?”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说吧,老斯库特。”
琼· 露易丝泪眼蒙眬。“最近是怎么回事,杰克叔叔?阿迪克斯出了什么问题?我以为汉克和姑姑疯了,但我知道疯的人是我。”
“我没发现他们有什么异样。有吗?”
“可惜昨天你没看到他们出席那个会议——”
琼· 露易丝抬头望着她的叔叔,他正晃悠悠地用椅子后腿保持平衡。他把手按在桌上,不让自己摔倒。他棱角分明的五官软化了,他的眉毛向上一挑,放声大笑。椅子前腿砰地落地,大笑变为咯咯的轻笑。
琼· 露易丝大怒。她从桌前起身,撞翻了椅子,把椅子扶好,朝大门走去。“我来这儿不是被人取笑的,杰克叔叔。”她说。
“哦,坐下,闭嘴。”她的叔叔说。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仿佛她是显微镜下的某样东西,仿佛她是医学界的某个奇迹,无意中在他的厨房里实现了。
“当我坐在这儿呼吸时,我从未想过,好心的上帝会让我亲眼看见有人走入革命风暴的中心,哭丧着脸说:‘出了什么问题?’”他摇着头,又笑起来。
“问题,孩子?我会告诉你出了什么问题,但你要保持镇定,别干蠢事,比如——嗳呵!——我怀疑,你的眼睛和耳朵是不是向来只和你的头脑建立时断时续的联系。”他的脸紧绷起来,“其中有部分联系会不太合你心意。”
“我不在乎是什么联系,杰克叔叔,我只要你告诉我,是什么使我父亲变成了一个‘厌恶黑鬼的人’。”
“管住你的舌头,”芬奇博士严厉地说,“永远不准那么称呼你的父亲。我痛恨这个叫法,无论是它的发音还是实质的含义。”
“那么,我要怎么称呼他呢?”
她的叔叔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走到灶台旁,打开前面的灶头,上面放着咖啡壶。“让我们冷静地思考一下这件事。”他说。当他转身时,琼· 露易丝看见他眼神中的愤怒被笑意驱散了,继而又融汇进一种她无法读懂的表情。她听见他喃喃低语:“噢,天哪。噢,我的天哪,对。小说必须讲述一个故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她知道他在向她引经据典,但她不晓得出处,她不晓得原因,她也不在乎。她的叔叔若有心,可以把她气得七窍生烟,而眼下,他明显有那么做的心,对此她感到很愤懑。
“没什么。”他坐下来,摘下他的眼镜,放回马甲口袋里。他不紧不慢地发话。“宝贝,”他说,“整个南方,你父亲和像你父亲一样的人正在后方进行一场最后的殊死搏斗,拖延时间,维护某一种已几乎破灭流失的哲学——”
“假如昨天我听到的是这话,那我要说,谢天谢地总算结束了。”
芬奇博士抬起头。“假如你认为你爸爸是在致力于把黑人关在他们的地盘里,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
琼· 露易丝举起双手,提高嗓门:“我究竟要作何想法?这教我恶心,杰克叔叔,名副其实的恶心——”
她的叔叔挠挠耳朵。“无疑,你总有一天要面对某些特定的史实和微妙之处——”
“杰克叔叔,别对我搬出那套说辞——打南北战争和这没有关系。”
“正相反,假如你想要弄明白其中的道理,那大有关系。你首先必须认识到的一件事——上帝帮帮我们,这非同小可——这件事,全国四分之三的人至今没弄明白。我们是什么样的人,琼· 露易丝?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在这个世上,我们依旧最接近谁?”
“在我看来,我们就是人。我不懂。”
她的叔叔微笑着,眼中闪过一道邪光。现在他准备脚底抹油了,她想。我绝对没法逮到他,把他抓回来。
“细想一下梅科姆县,”芬奇博士说,“这儿是典型的南方。县里几乎每个人与其他人之间,要么是亲戚,要么差不多沾点亲?你不觉得很个别吗?”
“杰克叔叔,一个人怎么可能和另一个人‘差不多沾点亲’?”
“很简单。你还记得弗兰克· 巴克兰吗?”
不知不觉中,琼· 露易丝感觉她正在被慢慢地、悄悄地诱入芬奇博士的罗网。他是一只本领高超的老蜘蛛,但不管怎么说,他就是一只蜘蛛。她缓缓朝他移去:“弗兰克· 巴克兰?”
“那位自然主义者。随身携带死鱼,装在手提箱里,房间里养着一条豺狼。”
“嗯,怎么了?”
“你记不记得马修· 阿诺德呢?”
她说她记得。
“那好,弗兰克· 巴克兰是马修· 阿诺德的父亲的妹妹的丈夫的弟弟的儿子,所以,他们差不多沾点亲。明白了吗?”
“明白了,可是——”
芬奇博士望着天花板。“我的侄儿杰姆,”他慢悠悠地说,“不是和他叔公的儿子的妻子的远房表妹订了婚吗?”
她用手蒙住眼睛,气鼓鼓地思索着。“没错。”她最后说,“杰克叔叔,我认为你做了一个不合逻辑的推论,但我完全不能肯定这么说对不对。”
“其实,都是一回事。”
“可我找不到中间的联系。”
芬奇博士把手放在桌上。“那是因为你不看,”他说,“你从未睁开过你的眼睛。”
琼· 露易丝跳了起来。
她的叔叔说:“琼· 露易丝,时至今日,在梅科姆县,生活着每个有过一口气的笨头笨脑的凯尔特人、盎格鲁人和撒克逊人的副本。你还记得斯坦利教长吗?”
她的思绪回到过去,那些时光没有尽头的日子。她在这间屋里,面前是温暖的炉火,有人捧着发霉的书念给她听。她叔叔的声音一贯低沉雄浑,或在情不自禁的笑声中变成高八度。那位神思恍惚、头发毛茸茸的矮小牧师和他壮硕的妻子浮现在她脑海中。
“他有没有让你想起芬克· 休厄尔?”
“完全没有。”她说。
“用一下脑子,丫头。既然你不用脑子,那么我给你一个提示。斯坦利在担任西敏寺的教长时,几乎挖遍了修道院里每个人的墓,以找寻詹姆斯一世的遗骸。”
“哦,我的天哪。”她说。
大萧条时期,芬克尼· 休厄尔先生——一位多年来以其思想独立而闻名的梅科姆居民,挖开他亲祖父的坟墓,拔下他所有的金牙,用来付清抵押贷款。县治安官要以盗墓和藏金罪逮捕他,芬克尼先生搬出抗辩的理论:假如他自己的祖父不归他所有,那么归谁?县治安官说,M.F.休厄尔老先生葬在公有土地里,可芬克尼先生恼火地说,他认为那是他家的墓地、他的爷爷和他爷爷的牙齿,因而拒绝束手就擒。梅科姆镇的舆论站在他这一边:芬克尼先生是位诚实正直的人,他在尽力偿还他的债务,法律对他的干涉到此为止。
“斯坦利的掘墓行为具有史上最高尚的动机,”芬奇博士沉吟着说,“但他们的思维恰恰一样。你无法否认,他邀请了每一位他能找得到的异端人士来修道院讲道。我相信他曾发圣餐给安妮· 贝赞特注夫人。你还记得吧,他支持科伦索主教。”
她记得。科伦索主教,他对每件事的看法,在当时都被认为是谬论,放在今天则过时落伍,他是那位小个头教长的特别宠儿。神职人员每次聚在一起,科伦索便是激烈辩论的对象,而且斯坦利曾在教士会议上发表过一次铿锵有力的演说,捍卫科伦索主教,质问全体会众难道没有意识到,科伦索是唯一不辞辛劳把《圣经》翻译成祖鲁语的殖民地主教,那比其余人所做的贡献可大多了。
“芬克尼就和他一样,”芬奇博士说,“他在大萧条最严重的时期订阅《华尔街日报》,看谁敢讲什么。”芬奇博士咯咯轻笑,“邮局的杰克· 杰多几乎每次在把邮件拿出来时都一阵哆嗦。”
琼· 露易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叔叔看。她坐在他的厨房里,身处原子时代中期,在她意识的最深处,她明白,芬奇博士的比较句句在理。
“就和他一样,”芬奇博士说,“或以哈丽雅特· 马蒂诺注为例——”
琼· 露易丝觉得自己正在湖区里踩水。她挣扎着把头探出水面。
“你记得E.C.B.富兰克林夫人吗?”
她记得。她在岁月中摸索找寻马蒂诺小姐,但E.C.B.夫人不难忆起:她记得一顶用钩针编织的苏格兰式便帽,一条用钩针编织的连衣裙,隐约露出里面用钩针编织的粉红色内裤,以及用钩针编织的长筒袜。每个星期六,E.C.B.夫人从她的“栀子花矮林”农场步行三英里去镇上。E.C.B.夫人写诗。
芬奇博士说:“记得那些二流女诗人吗?”
“记得。”她说。
“嗯?”
她童年时在《梅科姆论坛》报社当过一阵子小助手,目睹过几次争吵,包括最后一次,发生在E.C.B.夫人和安德伍德先生之间的争吵。安德伍德先生是一位老派的印刷工,不能容忍无稽之谈。他整日在一台巨大的黑色莱诺整行排版机旁工作,间或拿起一把一加仑容量的水壶喝一口提神,里面装的是无伤大雅的樱桃酒。一个星期六,E.C.B.夫人潜入报社,带来一篇感情四溢的作品,安德伍德先生表示,他不能用这样的作品来让《梅科姆论坛》报蒙羞——那是一篇诗歌体裁的母牛讣闻,开头是:
哦,不再属于我的乳牛
汝硕大而棕色的眼眸……
而且中间几度严重违背基督教哲学。安德伍德先生说:“母牛不上天堂。”E.C.B.夫人反驳:“这头牛上。”并解释诗的不拘一格。安德伍德先生这辈子刊发过不知多少种类的纪念诗,他说,这篇他还是不能印,因为亵渎了上帝,而且不合格律。盛怒之下,E.C.B.夫人撬开一个排字架,比格斯商店的广告在办公室里撒了一地。安德伍德先生像鲸鱼似的吸了一口气,当着她的面喝了一大口樱桃酒,吞了下去,在去县府大楼广场的途中一路诅咒她。自那以后,E.C.B.夫人的诗歌创作变成了自娱自乐。全县人觉得这是一大损失。
“现在,你是否愿意承认,这里面存在某种微弱的联系,不一定是在两个怪人之间,而是和一种——嗯——存在于对岸某些地区的普遍的思维方式有关?”
琼· 露易丝举手投降。
芬奇博士与其说是在同他的侄女讲话,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十八世纪七十年代,过激的言论来自何处?”
“弗吉尼亚州。”琼· 露易丝说,把握十足。
“还有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在我们陷入今天的局面以前,是什么使每个南方人在看报和听新闻广播时怀着一种特殊的恐惧?归根结底就是部族情绪,亲爱的。那些英国人,他们也许是狗娘养的,但他们是狗娘养的自己人——”
芬奇博士发现自己讲错了话。“言归正传,”他赶紧说,“回到十九世纪初的英国,在某个变态发明机器以前。那儿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琼· 露易丝不假思索地回答:“一个由公爵和乞丐组成的社会——”
“哈!你没像我想象的那么朽木不可雕也,假如你还记得卡罗琳· 兰姆注这个可怜人的话。你差不多明白了,但还不透彻:那基本是一个农业社会,有少数地主和大批佃户。那么,战前的南方又是什么情况呢?”
“一个农业社会,有少数大地主、大批自耕农和奴隶。”
“正确。暂时把奴隶排除在外,你得出什么?几十个像韦德· 汉普顿注这样的人,数以千计的小地主和佃户。南方在传统和社会结构上是一个小英国。那么,搏动在每个盎格鲁—撒克逊人心中那股唯一的力量是什么?别退缩,我知道现今这是一个难听的字眼——在他停止标榜自己是保守派以后,不论他的人生境遇或地位如何,不论有什么愚昧的障碍。”
“他很骄傲。他有几分顽固。”
“你说得对极了。还有呢?”
“我——我不知道。”
“是什么使得一盘散沙、不成气候的南部联军苟延残喘?是什么使其如此不堪一击,却又如此强大,创造了奇迹?”
“呃——罗伯特· E.李?”
“我的天啊,丫头!”她的叔叔吼道,“那是一支由散兵游勇拼凑起来的军队!他们走出农场,迈向了战场!”
芬奇博士掏出他的眼镜戴上,斜抬起头,像研究一样稀有标本似的打量她。“没有一种机器,”他说,“能在被碾成齑粉后自行重组,恢复运作,但那些干枯的骨骸死而复生,进军,大踏步地进军。为什么?”
“我猜是因为奴隶、关税等等之类的原因。这个问题,我从未深入想过。”
芬奇博士轻声说:“耶和华上帝啊。”
他走到灶台旁,把火关小,咖啡壶安静下来。看得出来,他是在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他倒出两杯滚烫的黑咖啡,端到桌上。
“琼· 露易丝,”他冷冷地说,“南方也就是百分之五多一点的人见过奴隶,有奴隶的人就更少了。所以,必然是有某些东西激恼了其他百分之九十五的人。”
琼· 露易丝木然地看着她叔叔。
“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年来,你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感共鸣——这片地区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吗?无论这儿的政治纽带是什么,这就是一个拥有自己的人民、存在于国家之内的国家。一个高度矛盾的社会,不平等的程度让人惊恐,却有成千上万的个人荣誉如夜空中的萤火虫一般闪闪发光。还从未有过一场为如此繁多的理由而战的战争,而所有这些理由又凝聚成一个清澈如镜的理由。他们为了维护他们的身份而战。他们的政治身份,他们的个人身份。”
芬奇博士的声音缓和了下来。“在如今这个拥有喷气式飞机、戊巴比妥注摄入过量的时代,为了诸如身份地位之类无足轻重的东西血战到底似乎是愚蠢而不切实际的。”
他眨了眨眼。“不,斯库特,那些衣衫褴褛、愚昧无知的人战斗到几近灭绝,为的是坚守某些现今似乎仅属于艺术家和音乐家的特权。”
随着谈话的延续,琼· 露易丝奋不顾身地扑向她叔叔的战车:“那已经过去——近一百年了,先生。”
芬奇博士咧嘴一笑。“真的过去了吗?这取决于你怎么看。假如你是坐在巴黎的人行道上,你肯定会表示同意。但请再想一想。这个弱旅之师的残部留有子孙——上帝啊,他们繁衍了多少后代——南部在重建时期只发生了一项永久性的政治变化:奴隶制不复存在了。首先,这儿的人和以前没有两样——在某些方面,他们更变本加厉了。他们永远打不死。他们被碾碎,压进泥土里,然后又冒出来。冒出的是污秽的乡村贫民区,冒出的偏偏是最丑恶、最无耻的一面——在经济上与解放了的黑人公开竞争的那类白人。
“长年累月,在这类人心中,相对于他们的黑人兄弟,他们唯一的优势便是皮肤的颜色。他们一样肮脏,他们身上一样有臭味,他们一样贫穷潦倒。时下,他们得到的比他们这辈子拥有过的都要多,他们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教养,他为自己洗刷了每一项污名,但他紧紧抱着残存的恨意无所事事……”
芬奇博士起身加了些咖啡。琼· 露易丝望着他。好家伙,她心想,我自己的祖父就参加过那场战争,杰克叔叔和阿迪克斯的爸爸。他是独生子。他看着尸体堆积成山,望着鲜血汇成小河,流下希洛山……
“好吧,斯库特,”她的叔叔说,“瞧,此时此刻,一种和这儿格格不入的政治哲学正强加于南方,南方不愿意接受——我们不知不觉陷入了相同的泥潭。毫无疑问,历史正在重演,毫无疑问,人最不可能在历史中寻找教训。我衷心希望,这将是一次相对没有流血的重建。”
“我没明白。”
“看看这个国家其余的地方。照南方的思路,那些地方早已覆亡。相沿成习的古老的财产观念——人们拥有的产权和对该财产所负有的责任——几乎已废绝。人们对政府职责的看法发生了变化。无产者崛起,要求并取得了他们应得的份额——有时比他们应得的还要多;有产者受到限制,不许得到更多。保障你免于晚景凄凉的不是你自发的努力,而要靠政府——政府说,你赡养自己我们不放心,所以我们会替你积蓄。所有这类稀奇古怪的小事,已构成这个国家政府的核心。美国是一个原子时代的美丽新世界,而南方才刚开始它的工业革命。在过去的七八年里,你有没有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新增了一个阶级的人?”
“新增的阶级?”
“天哪,孩子。你身边的佃农到哪儿去了?去了工厂。你身边的田间雇工到哪儿去了?也去了工厂。你难道不曾察觉,在镇的另一边,住在那些小白屋里的人是谁吗?梅科姆镇的新兴阶级。就是那些和你一块儿上学、在小小农场长大的男孩女孩。你自己的同辈。”
芬奇博士抽了抽鼻子。“那些人在联邦政府那儿很吃香。政府借钱给他们盖房子,因为他们在政府的军队中服役而向他们提供免费教育,出钱让他们安度晚年,在他们失业时保证他们几周的生计——”
“杰克叔叔,你是一个愤世嫉俗的老头。”
“愤世嫉俗,少来。我是个健康的老头,从宪法出发,不信任大剂量的家长式统治和政府管理。你的父亲也一样——”
“倘若你告诉我,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我会把这杯咖啡泼到你身上。”
“对于这个国家,我唯一担心的是,有一天,政府会面目可憎到把地位最卑微的国民践踏在脚下,这样的话,在这儿生活就很没意思了。放眼这陈腐的世界,美国唯一仍举世无双的地方在于,一个人的头脑可以决定他能走多远,或者假如他想下地狱也可以,但那样的日子也不长了。”
芬奇博士露齿一笑,神似一只友好的鼬鼠。“墨尔本子爵曾经说过,政府真正的职能是防止犯罪和维持契约关系,对此我想添加一项,因为我不情愿地发现我生活在二十世纪:制定共同防务。”
“那是一个含糊的说法。”
“的确是。这留给我们非常多自由发挥的空间。”
琼· 露易丝把手肘搁在桌上,用手指梳理头发。他有问题。他在审慎地向她做出某种雄辩无声的申诉,他在故意回避主题。他在这点上过分简化,在那点上一语带过,回避躲闪,声东击西。她想知道原因。这么容易就听信他,被他的话所哄骗,如沐春风,她甚至注意到他略去了意味深长的手势和通常谈话中接二连三阵雨般的“哼”和“哈”。她不知道他忧心如焚。
“杰克叔叔,”她说,“这和中国的鸡蛋价格有什么关系呢?你很清楚我的意思。”
“嚯。”他说,他的双颊泛红,“变聪明啦,你?”
“聪明得足以知道,黑人和白人之间的关系比我这辈子见过的都糟——对了,你没有一句提到他们的关系——聪明得足以想搞清是什么让你高尚的姐姐有如此的举动,聪明得足以想搞清我的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
芬奇博士紧握双手塞在颏下。“人的降生是最讨厌的事。乱成一团,极其痛苦,有时还有风险。总是血淋淋的。文明的诞生也是一样。南方正在经历它最后的阵痛。那将催生某些新的局面,我不确定是不是我中意的局面,但我是等不到亲眼看到的那一天了。但你能看到这一天。像我和我哥哥这样的人已被淘汰,我们不得不退场,可遗憾的是,我们将带走这个社会有意义的东西——这里面有某些可取之处。”
“别再胡搅蛮缠了,正面回答我!”
芬奇博士站了起来,倚着桌子,望着她。法令纹从他的鼻子迸裂至嘴边,形成一个刺目的梯形。他的眼中怒火四射,但他的声音仍保持平静:
“琼· 露易丝,一个人被枪指着的时候,他会捡起他能找到的任何武器来自卫,不管是石头、柴火还是公民议会。”
“这不是答案!”
芬奇博士闭上眼睛,又张开,低头俯视桌子。
“你一直在和我兜着某种精心策划的圈子,杰克叔叔,我以前从未见过你这样。一直以来,不管我问你什么,你总是给我一个直接明了的答案。这次你为什么就不呢?”
“因为我给不了。我既没有能力也没有责任这么做。”
“我从没听过你讲这样的话。”
芬奇博士张开嘴,然后又合拢闭上。他拉起她的手臂,领她走到隔壁房间,停在镀金框的镜子前。
“看看你自己。”他说。
她看着镜子。
“你看见了什么?”
“我自己,还有你。”她转向她叔叔的映像,“你知道,杰克叔叔,你在某种程度上帅惨了。”
她看见有一霎那,最近这一百年的岁月镇住了她叔叔。他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像是在表达谢意,又像是表示赞同。“谢谢你的美言,小姐。”他站到她身后,紧握她的肩膀。“看看你,”他说,“对你我只能说这么多了。看看你的眼睛,看看你的鼻子,看看你的下巴。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我自己。”
“我看见两个人。”
“你是指假小子和女人吗?”
她看见镜子里的芬奇博士摇摇头。“不——哦,孩子。是有,没错,但我说的不是这个。”
“杰克叔叔,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决定躲进烟雾弹里……”
芬奇博士挠挠头,一撮花白的头发竖了起来。“我很抱歉,”他说,“去吧。去做你打算做的事。我无法阻止你,我也不该阻止你,罗兰少爷注,但情况是如此混乱、危险。一项如此血腥的事业——”
“杰克叔叔,亲爱的,你和我们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芬奇博士面朝向她,伸直手臂拉着她。“琼· 露易丝,我要你用心听好。今天我们讨论过的话题——我要告诉你几点,看你是否能把这些都串联起来:伴随我们内战问题的东西也伴随着今天我们正在进行的这场战争的问题,同时也伴随着你个人内心斗争的问题。好吧,仔细考虑一下,告诉我,你怎么理解我的话。”
芬奇博士等待着。
“你听上去像《圣经》里的一位小先知。”她说。
“我想也是。很好,现在再竖起耳朵:当你再也忍不下去时,当你的心裂成两半时,你务必来找我。明白了吗?你务必到我这儿来。答应我。”他摇着她说,“答应我。”
“一定,我答应,可是——”
“得了,快走吧,”她的叔叔说,“去个什么地方,和汉克玩亲亲吧。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是什么?”
“不关你的事。少啰唆。”
琼· 露易丝走下台阶时,她没有看见芬奇博士咬着他的下嘴唇走进厨房,用力拉扯罗丝· 埃尔默的皮毛,也没看见他把手插在口袋里返回书房,在房间里慢悠悠地来回踱步,最后,他拿起了电话。
注安妮· 贝赞特(AnnieBesant,1847—1933),英国杰出的社会学家、神学家、女权活动家、作家。
注哈丽雅特· 马蒂诺(HarrietMartineau,1802—1876),英国社会理论家、作家,被认为是第一位女性社会学家。
注卡罗琳· 兰姆(CarolineLamb,1785—1828),英国贵族、小说家。曾为诗人拜伦的情人,后被诗人抛弃。丈夫威廉· 兰姆显赫宽容,却也因其疯狂的行为而忍无可忍。威廉· 兰姆后被封为墨尔本子爵并当选为英国首相,可惜卡罗琳· 兰姆没有活到那一天。
注韦德· 汉普顿(WadeHampton),19世纪美国南部最显赫的种植园主之一。
注一种中枢神经镇静剂,注射一定量可致死,因而被用作注射死刑的药物。
注语出罗伯特· 勃朗宁的叙事诗《去黑暗塔的罗兰少爷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