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往嘴里倒酒的谭九听见谢之寒低声笑语,他不禁歪头扫了一眼表情有些迷茫的水墨,看来他真的不懂。屋舍里透出的光线时明时暗,水墨一袭黑色战袍合身服帖,束腰的银色软甲愈发衬得他蜂腰挺背,发色如漆,肌肤洁净,眼神明澈,明明容颜清秀如室女,可偏偏又有着一些男人都没有的自信和大气。再想起水墨那诡异的阴阳脉,谭九就觉得牙疼。
身旁谢之寒翘起的嘴角让谭九很不爽,他正想开口,几声清脆的哨音从侧后方穿来,顾边城一勒缰绳靠向旁边让路,整个骑队立刻跟着动作停住,但无半点人声马嘶。水墨回头看去,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正在士兵们的保护下,向这边驶来。
没一会儿离得近了些,灯笼上那斗大的“燕”字立时清晰可见,只见开路的燕府近卫一甩手,哨声登再次响起,四周的民众早就躲得远远的。水墨这才看清,他们的鞭子是特制的,鞭稍上系着一个哨子,只要跟空气摩擦,就会发出声响。看来这是燕府用来驱赶民众的专用“警笛”,怪不得顾边城也会让过一旁。
“这声音好响,”一直跟在水墨身后的鲁维凑了过来悄声说,水墨一扯嘴角没说话。那马车愈行愈近,铿锵的马蹄声,不时响起的尖锐哨音,让人感觉有些压抑,周围的人群似乎连呼吸声也不闻。
眼瞅着马车就要从这边经过,可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最后竟停在了骑队的一侧,领头的燕府近卫拱手行礼,看似态度恭谨,可并未下马,“将军。”顾边城却点头还礼,未及开口,一个柔媚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神将大人,谢大人,还真是巧啊。”
原本对马车还有些好奇的水墨顿时觉得眼角抽搐,车帘子被人微微掀起,纤细的手指恍若透明,被花汁晕染的指甲嫣红,虽看不到马车里的人,但水墨分明听到身后抽气之声不绝于耳,甚至还有鲁维吞咽的声音。水墨苦笑着想,要是那些男人见过这只手握刀的样子,不知道还会不会如此色与魂授呢。
“红衣姑娘,”顾边城淡淡地点了点头,对于原本是阶下囚的风娘被燕府如此礼遇,他好像一点也不吃惊,并称呼了她的假名。车里的红衣停顿了一下又娇笑着说,“原本应下车行礼,只是妾身不便露面,还望将军,大人海涵。”这算什么,示威吗?在看看燕府没有一个下马的近卫们,水墨眉头轻皱。
“哈哈,”谢之寒一声朗笑,“红衣姑娘不必客气,你身份特殊,还是不露面的好。”“哧,”水墨忍不住笑了出来,傻子也听的出谢之寒话里的嘲讽,可偏生他一个脏字没有,单从字面上看,倒像在夸奖似的。
车里的风娘本来正暗自咬牙,忽然一声熟悉的笑声飘进了耳里,她不可置信地瞠大了眼睛。车帘一掀,风娘美艳的容颜立现,她穿了一身宫制秋香色衣裙,发髻高耸,金钗斜横,如不知道她身份,定以为她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水墨?”
对那些目瞪口呆的男人,风娘看也不看,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水墨,脸色连变。看着面色红润,行动自如的水墨,红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可能?!水墨被风娘直刺而来的目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躲,但转念一想,凭什么啊?要不是我命大,已经被她弄成活体蜡像了。想到这儿,水墨也学着顾边城的样子冲她点点头,“红衣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可惜,顾边城是气势天成,水墨却是东施效颦,但显然效果很好,红衣虽是笑容不变,但被她撩着的车帘子却无风自颤。
红衣暗吸一口气并伸手挽了一下鬓边的碎发,借以让自己平静,再抬头已是一脸娇笑,“阿墨,换了这身衣服我还真没认出来呢?真是判若两人。”水墨好像没听懂她话里的讽刺,反而连连点头,一脸认真地说,“实在过奖,姑娘你也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呢,呵呵。”
“噗!咳咳!”谢之寒眼睁睁瞧着酒水从谭九的鼻子里喷了出来,看来今晚谭九这条命要折在水墨这张嘴上了……
谢之寒毫无顾忌的笑声如针刺般扎着风娘的耳膜,一直弯在她唇边的笑窝仿佛也僵住了。风娘死盯着水墨,那只雪白纤细的手无意识地缩进了袖口,水墨觉得解气,就笑眯眯地跟她对视,丝毫不知危险临头。“红衣姑娘,属下兵士多出身乡野,言辞粗鲁,姑娘不要介意。”顾边城淡然的声音传来,字字清晰,风娘正在袖里动作的手指一僵,被水墨激怒而消失的理智顿登时回转。
风娘一翻手腕假装用袖遮容,嫣然一笑,“将军大人折杀小女子了。“她借这个动作妙目流转,不禁一怔,刚才只顾着水墨,罗战竟不知何时来到水墨身侧。他看似轻松地勒着缰绳,实则右腕正对着自己,风娘心里寒气顿起。罗战的袖箭就套在他右腕上,弹射之时快如闪电,精巧的箭上还抹了一种无名的□□,见血封喉,风娘一想到敌人死在袖箭之下的惨状,忍不住微微一颤,自己的指尖针再快也快不过他。
“将军,时辰不早,还是且请先行吧,以免元帅久候,”一直默不作声的燕府近卫头领忽然开口。顾边城一点头,“好,请。”又转头对风娘说,“红衣姑娘,稍后再见!”风娘略侧身对他柔媚一笑,秋水点点含情,手指一松,薄纱飘落。近卫头领先一抱拳,带着元帅府的人率先前行,等车队过去之后,顾边城才策马前行。
轻晃而去的马车消失之后,谢之寒冷冷一笑,“那女人竟然还想动手,看来今晚也是筵无好筵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罢了。”顾边城说着瞥了谢之寒一眼,带了几分打趣,“这不正合你心意吗?”刚才被呛到的谭九也一翻白眼,“没错,天生的喜欢无事生非!”谢之寒不以为忤反而笑了,雪白的牙齿闪着微光,“知我者,顾谭也。”
说完他打了个尖锐的呼哨一紧双膝,黑云立刻开始小跑,众人随即跟上。水墨发现自己的马纯粹就是自动驾驶的,起步停车都不用操心,她只能紧紧抓牢缰绳,这马说跑就跑,差点没把她给晃下来。越往前行,灯火越发明亮,两侧丝竹之声缠绵入耳,不同的香味裹在空气中,飘散过来,但路上的行人却再看不见,反倒是警戒的兵士多了起来。前面带头的谢之寒忽然放缓了速度,顺着一侧房屋的走势向左一拐,随后跟来的水墨就觉得眼前一亮,前方屋宇竟是建在水边,篝火与水面呼应,更显得波光粼粼。
大门口站满了燕府的亲卫,早有人进去通报,顾边城一看有人迎出,立刻催赶赤鸿上前。“城弟,你来迟了,要罚酒!”燕秀峰笑着从门里大步地了出来,他今晚穿了便服,一个书生髻,浅白色的轻衫,青色的腰带,衬得他风度翩翩,不像武将倒像是个文士,俊秀的脸上满是笑容。
顾边城翻身下马,赶忙抱拳行礼,“燕帅竟先到了?弟甘愿受罚!”“哈哈,”燕秀峰笑着一把扶起了他,紧紧一握,“今晚没有上下,只有兄弟,来陪席的也都是我燕家人,不必拘礼,唔?”顾边城微微一笑,从善如流,“二哥。”“好兄弟!”燕秀峰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终于移到了顾边城身后,心头一跳,谢之寒正懒洋洋地靠在黑云身上,看不清他表情。只看他一手随意地梳拢着马鬃,一边绕有兴致地看向四周,竟似没注意到燕秀峰一样。
“嗯哼,”顾边城清了清嗓子,谢之寒扯了下嘴角只当没听见,燕秀峰尚未动容,站在他身后的亲信随员却早有不满。其中一人虽是言中带笑,却意有所指,“大人果然好风采,虽然今上特许大人见上官可不行礼,不卸甲,但大人仍如此守礼自持,小将佩服。”顾边城和燕秀峰同时皱了下眉头。谢之寒倒笑了,扭头看过来,那人突觉心头一寒,下意识想去摸刀,燕秀峰横了他一眼,他这才讪讪地收了手回来。
水墨早已下马,对那些唇枪舌剑没有半点兴趣,她对燕秀峰自然更是不敬也要远之,干脆躲在了罗战身后,反正这家伙块头大得很。她自打来了这个世界,一直都在社会最底层为了活下去而拼命,最脏的,最破的,危险的,狠毒的见了太多,倒是这种富丽堂皇,精巧别致的地方从未见过。打量着四周环境,这才发现,刚才扔花给她的那些女子所在之处,是与水边屋宇相连的,就好像是长长的回廊一样,一檐一屋构造巧妙。不但跟来的路上看到的民房大为不同,也看不出半点曾险历战火的痕迹。
“阿墨,这里一定是胭脂巷!早听人说过,天!这里比我听说的还要好,真想不到我也能来这里,以前王大他们就说过,要是能来这销魂一次,死也值了!”跟在水墨身旁的鲁维兴奋地有些语无伦次嘴,出身乡野的他何曾见过这样的景象。
“胭脂巷?”水墨眨了眨眼,听得有些糊涂,心想这个巷字倒也清楚,点明了这建筑的特色,不过胭脂何意……不会吧?水墨突然反应了过来,胭脂?销魂?落花有意?!
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的水墨忽然嗅到空气里的脂粉气味大盛,跟着什么东西飘落在了她的鼻梁上,揭下来一看,是一片柔软的花瓣。水墨登时打了个哆嗦,怎么又来了?再一抬头,才发觉正屋两侧回廊上的窗户几乎都被推开了,好像每个窗户后面都有一个和数个女人,轻扬的纱袖,雪白的手腕,半遮半掩的容颜,一勾而过的眼神,不时传出的悄语低笑,还有偶尔飘下的落花,此情此景让水墨不知是心虚还是虚荣,他身边的鲁维却早已酥了半边,只能痴痴地抬头仰望。
水墨看着眼前的景象,脑子里如浆糊一般,我就这么受欢迎吗?难道□□的女人都喜欢我这型的冒牌货?这可如何是好?!可跟着水墨就发现了不对劲,那些女人并不是在看她,而是在对着顾边城,谢之寒,和燕秀峰指指点点。挠了挠头,水墨暗讽自己还真会自作多情。谢之寒清朗的嗓音忽响,“这位将军说的是,倒是我失礼了。”水墨就觉得四周猛地安静了下来,好像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下一刻盈盈落花仿佛从天而降,或成束,或散片,就着那摇曳的烛火,竟似雨一般飘落着。窗里的女人们拼命的扬着花瓣,有的女子竟不顾礼法矜持,抛了手帕,甚至撕了袖子扔下来。不知何时,谢之寒摘了头盔,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
落花纷飞中,水墨怔怔地看着眼前景象,心里只想起了那几句诗: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招……
河水特有的,带了点腥味的清凉气息随风轻抚着水墨的脸颊,她托腮半倚在围栏上向外看去,圆月被薄云时遮时现,偶现的光华倒映在水面之上时,登时觉得眼都亮了,几朵残荷也被衬出了别样的风情。浅吟低唱不时传入耳中,脂粉和美酒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水墨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一时间感觉有些恍惚,数日来的恐惧和疲于奔命竟像梦一场……
忽觉暗香袭人,水墨警醒地回过头来,一道丽影顿时映入眼帘。她纤细的手指绕在青瓷酒杯上,淡红色的指甲与蜜色的酒水交相辉映,软罗轻纱包裹着她苗条婀娜的身体,长发用银绳编成了发辫侧垂于胸前,漆黑的发和胸口微露的雪白皮肤带来的强烈对比,形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诱惑。
见水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胸口,女人的脸色越发烫起来,她软声说,“大爷,请。”其实水墨只是在评估她的罩杯是D还是E,多少有点羡慕罢了。听她这么说,水墨赶忙接过酒杯,说了声“多谢,”女人没有离去,却顺势跪在了她身旁。
水墨一愣,下意识看了她一眼,突然发现这女人有点眼熟,再仔细一看,竟是之前对她落花有意的那个女子,只不过换了一身淡黄色的纱衣。这时女子微微侧脸对水墨嫣然一笑,水墨顿觉汗毛直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据水墨观察,□□的制度及生活状态与汉朝有些类似,酒席并没有设桌椅,而是围席,文武官员皆盘膝而坐,女子则多跪坐。水墨虽然是顾边城的“近卫”,但也没有资格上正席,只能在最外面和其他亲卫同坐,她反倒乐得轻松。
近卫们自然都有胭脂楼的美女相陪,或倒酒夹菜,或娇声调笑,这些男人自在地享受着女人们的服务,水墨心里别扭,但脸上一点也不显。酒很少喝,菜却不少吃,之前负责伺候她的那个女人没干别的,光给她夹菜了,忙的不行,心里暗骂原本以为运气好,伺候了一个俊俏的男人,却不想是个吃货!
没多久,那女子借口衣服脏了去换,就一直未曾回来,可水墨没高兴多久,这女子又冒了出来,而且态度亲昵。再看看周围,顾边城的近卫们虽然也在吃喝享乐,可眼神依旧清明,倒是燕秀峰的那些手下,有人已开始放浪形骸的与女人们搅和在一起了。看着那些男人丑陋的表情,水墨皱了下眉头,她下意识地看向正席。
顾边城也摘掉了头盔,乌黑的头发只以青巾绾起,面带微笑,正在和燕秀峰对饮,谢之寒却半靠在一个女人怀里,任凭她剥果子给自己吃。那女人面容身段风流袅娜,看得出她是全情投入,那双媚眼片刻也不曾离了谢之寒的脸,一颦一笑皆是了怀中的男人。
水墨微微一扯嘴角,想想刚才竟连燕大元帅都对他行半臣之礼,之前找茬的那男人腿都软了,世子……这个喜欢冷嘲热讽的男人出身应该很高贵吧。才子,世子,水墨摇了摇头,好相貌,好出身,好手段,为什么有人天生事事俱全呢。
谢之寒看起来正享受着女人的软语温存,其实半点也没有放松戒备,水墨的目光他立刻就感觉到了。眼神斜飞看去,水墨端着杯酒正看着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倒是脸上许是因为饮酒的关系,淡淡的跟擦了层胭脂似的。谢之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轻佻地对他一眨眼,果然,水墨立刻一副被噎到的表情,迅速转头看向别处。“哈哈哈,”谢之寒笑了起来,忽然觉得心情很好。
一身红衣的风娘献舞完毕,正跪坐在燕秀峰和顾边城之间,劝酒说笑,忙到十分,但该注意的对象她一个也不曾漏过。顾边城对她的殷勤伺候或礼貌道谢或与她谈笑两句,好像浑然不记得彼此曾发生过的不愉快,但风娘几次想要借机依偎亲昵过去,却总是不成功。顾边城并没有躲闪或拒绝,可风娘就是靠不过去,仿佛顾边城周围的空气凝固成了一道无形的墙。
风娘从懂事起就开始学习如何与男人周旋,历经沧海,对于男人几乎是无往不利的,就算是知道她毒辣的,也会迷惑于她的魅力之中。可凡事总有个例外,一个也就罢了,可眼前就有三个,还偏偏都是她得罪不起甚至畏惧的。她虽极出色,终还是要在男人的影子下生活。
神将的赫赫威名风娘早就听闻,但想着不过是个只在战场上武勇的粗人罢了。这次亲眼见到并领教了顾边城的手段,自己的步步算计却一次次被他破解,赫兰人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不自知。当顾边城用银枪指着风娘喉咙那一刹那,森寒的杀气让她魂飞魄散,可一颗心却跳的比任何时候都急促。
风娘虽在跟燕秀峰撒娇劝酒,但顾边城的一举一动她都不曾放过。所以当谢之寒逗弄水墨的时候,顾边城神色微动,风娘立刻察觉。顺势看到半藏在阴影里的水墨,风娘立时觉得新仇旧恨齐涌心间,这该死的小白脸,自己曾亲眼见过人中毒之后的惨状,怎么他就能逃出命来?这药原是风娘机缘巧合得来的,虽然她也认为水墨是男人,但女人的敏感却让她对水墨有着天然的敌意,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给水墨用了重药。
看着水墨柔和的侧脸线条半晌,风娘忽然一怔,迅疾扭头看了一眼正逍遥自在的谢之寒,那个流传于贵族之间的传闻登时浮上脑海。再偷眼看看正和顾边城谈笑风生的燕秀峰,她忽然笑靥如花,真有趣,水墨,我看你这次该怎么逃,只怕顾边城也保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