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营帐就在皇帝营帐身后几十米处,此时帐内光线昏沉,暗香浮动,纱帘低垂,皇后燕秀清正在休寝。女官玉琳却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她时而望望皇后,时而看向帐外,陪侍在一旁的小宫女也不敢开口,只埋头结着穗子。
帐外忽然传出一阵吵闹声,玉琳猛然站了起来,吓了两个小宫女一跳。她发觉了自己的孟浪,沉了脸色,如同平日里那样低声吩咐:“你们守着娘娘,我出去看看。”“是。”宫女们恭敬回答。玉琳这才走出营帐,猛然亮起的日头儿让她有些不适应,闭了闭眼再看过去,营帐附近人来人往,显得有些慌乱。玉琳情不自禁一笑,忙又敛容,冷冷地问守候在外的内侍:“这是怎么了,皇帐之外也敢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惊了娘娘的驾,你们谁担待的起?”
内侍头子赶忙弯腰道:“玉琳姑娘,小的们守在外面不敢擅离,不过听说,呃……”玉琳斜了他一眼:“不过什么,不能说给我听,难道要说给娘娘听吗?”那内侍吓了一跳,忙赔笑道:“姑娘这话小的可受不起,”他压低声音:“听说是贵妃娘娘受伤了,陛下抱着她跑回了皇帐,太医们都赶了过去。”
玉琳强压住心跳,装做不在意地问:“贵妃娘娘受伤?怎么可能,这是皇家狩猎场,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飞不进来不是?”“可不是吗,不过听说好像是被猛兽所伤,小的们不敢擅离职守,所以只是听了一耳朵,不真切。”玉琳点点头:“闲言碎语少听点也罢了,你们好好守着,不许闲杂人等接近帐篷一步!”说毕不理会内侍的殷勤答应,转身回去了。
帐篷里的小宫女们依旧沉默地坐在外边做女红,玉琳正犹豫,皇后如冰水融化一般的声音响起:“玉琳?外头何事吵闹?”玉琳快步向前,轻巧地掀起纱帘:“娘娘醒了,你们两个,快去把煮好的燕窝拿来。”小宫女们明白玉琳和皇后有私话要讲,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娘娘,看来石老将军的计划成了,那秘药果然有效!”玉琳忍到宫女出门又过了一会儿才声如蚊蚋地开口。斜倚在靠枕上的燕秀清,脸上还带着几分初醒的红润,但目光已如冰箭般锐利,她睨了玉琳一眼,玉琳的兴奋之情立刻淡了不少,她呐呐道:“娘娘?”
皇后掉转目光看向帐顶未知之处半晌,才幽幽说道:“那贱人入宫十年,事事小心谨慎,命长的很,哪有那么容易死掉,若是她死了,只怕陛下早就跑来要我偿命了吧。”玉琳一怔,勉强笑道:“娘娘说笑了,陛下怎会怀疑到我们…..”剩下的话她咽了回去,大家心知肚明的事,说出来就是傻子了。
皇后反倒笑了起来,只是她天生冷漠,不论因何发笑,看起来总是冷冰冰的。“怀疑又如何,他越是这么想,我反而动手的光明正大,别人都以为我和她势不两立,若是她有个闪失,必会怀疑到我的头上,就是因为众人都这么想,我更可以开始下手,因为别人都以为,本后,不敢,十年了,也够久了,哼……”皇后低低笑了一声之后,又闭上了眼假寐。玉琳看着皇后端秀的面庞,心里阵阵发寒。
帐帘忽然被人掀起,玉琳扭头想要开口斥骂,就看见了一张笑眯眯的圆满白脸,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刘海,你跑到哪里去了,一天不见人影。”刘海对她挤了挤眼睛,跪了下来,给皇后行礼之后膝行到皇后榻边小声禀告:“娘娘,贵妃娘娘虽受了些惊吓,但未伤及筋骨,倒是顾平那小子伤的不轻,现在就只吊着口气。”
玉琳脸上现出了失望的神情,皇后如同睡着一样,眉目不动地说了句:“还有呢?”刘海嘻嘻一笑:“什么都瞒不过您,贵妃娘娘虽然没有大碍,但出了一件妙事。”玉琳皱眉道:“你卖什么关子,听你一口一个贵妃娘娘,真是恶心!”刘海只是笑并不反驳。
皇后这时张开了眼,玉琳被她看的低下头去,才慢声道:“我说你不如刘海机灵,你总是不服,就冲他这贵妃娘娘四个字,他就活的比你明白,好生琢磨。”玉琳有些委屈地回了声是,忍不住白了刘海一眼。
皇后不再理会她,冷声道:“说!”“是,”刘海不敢再拖延,脸上带了几丝兴奋,声音压到不能再低:“娘娘可还记得那拒婚的骠骑校尉水墨?”皇后登时脸色一沉,那个清秀如女子的男人,从见了他第一眼,就非常不喜。
刘海又说道:“听说今日贵妃娘娘被他当众撕破了衣衫,陛下也在场,上百双眼睛看见他对娘娘又摸又咬,外衫都撕烂了,这回他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更何况……”“更何况,就算他能说的清楚,顾倾城的清白也没了,众目睽睽,她又有何脸面呆在宫中?”皇后接口说道。看皇后坐了起来,玉琳和刘海赶忙上前搀扶。
皇后嘴角噙着冷笑:“真是有趣,这才叫错有错着呢,传人,摆驾!”刘海奉命出门。皇后则对玉琳耳语了两句,玉琳眼光一亮,点头表示明白。
皇帝帐外驻守森严,侍卫和禁卫军比平日里要多了一倍,不时有内侍和宫女悄然无声地出入,人人脸上都带了几分紧张。白平则站在帐篷门口,不论何人进入,都要被他检查一番才可放行。
帐内,皇帝正忧心忡忡地坐在榻边,紧紧握着顾倾城冰凉的手,她依旧娥眉微蹙,未曾醒来。两个太医站在帐边小声讨论。皇帝不耐烦道:“王爱卿,章爱卿,贵妃既然无伤,为何还不醒来?”听到皇帝话里的怒气,两名太医急忙跪下,章太医道:“启禀陛下,贵妃娘娘脉象急疾而乱,应是受了惊吓,一时气逆而致脉气不通,待其气通即可恢复,胡太医已亲自去煎安神药剂,待娘娘醒来服下即可,陛下且请放心。”
皇帝还是皱着眉头,白震低声说:“陛下,娘娘呼吸已经平稳,应无大碍。”皇帝点点头又问道:“逍遥王那里如何了?”白震道:“谭太医已赶去救治,公主殿下和神将大人都在那里,不过……”白震看了一眼退到一旁的太医。
能给皇家看病的大夫也都是心思灵活之人,王太医立刻躬身道:“陛下,臣等去看看汤药煎得如何,若是火候合适,或许可再加一味党参,提高药效,但需与胡太医商讨。”皇帝一挥手:“去吧。”“是!”两位太医齐齐退下。帐里伺候的几个宫女太监也在白平的示意下倒退离开。
“怎么,难道阿起的伤有变?定是那恶毒女人做的!”皇帝恨恨地捶了下床榻。“陛下!”白震低声阻止:“周围耳目众多,请小心。”皇帝冷哼一声。白震心中叹了口气,又道:“陛下不必担心逍遥王,他只是中了一种麻药,据谭九说,应该是高延人用来捕虎猎熊常用的一种麻药,会让猎物一时动惮不得,但对身体没有任何毒性,时辰一到,自动解了。”
“高延?”皇帝眉头一挑,“难道那只发疯的老虎是高延人的手段,他们不忿在松岩城的失败,所以……不对啊,听二郎所述,那老虎一开始是冲着倾城去的……也对,若是倾城有失,不要说朕,对和姐姐相依为命长大的二郎来说,也是很大的打击,哼!高延人好算计啊,斗不过二郎和阿起,却对一个弱女子下手,真真可恶!”
白震微微摇头:“陛下,究竟是谁做的现在还无法定论,老奴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好,我要那人给倾城偿命,不,千刀万剐!”皇帝看着顾倾城苍白的脸色心疼不已。这些年都亏有这善解人意的女子陪在身边,自己才能在内忧外乱中得到一丝安宁。
“皇后娘娘请见!”帐外的白平大声通禀。皇帝的温柔表情立刻变得嫌恶又带了两分畏惧,想说不见又不敢得罪这背后站着整个燕家势力的女人,只能赌气不说话。白震快步走到帐边,打起帐帘,恭声道:“皇后娘娘金安,娘娘请。”
皇后点头:“有劳白主事了。”白震闻言头愈发低下:“娘娘折杀老奴了。”皇后扶着玉琳的手,步姿端庄地走了进去。留在帐外的刘海嘻嘻一笑:“白主事,小的给您老请安。”白震扯动面皮,姑且算是一笑:“刘主事客气。”说完放下了帐帘。
刘海对白震从来都是心有不服但又畏惧他的权势和武功,但他心思深沉,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见白平守在帐外,刘海冲他拱拱手,小声笑道:“白内侍,这回是咱哥俩儿看门了,以后多亲近啊。”见刘海这皇后身边的亲信总管竟主动跟自己交好,白平不禁受宠若惊,连连拱手道不敢。
帐内的气氛已变得僵硬,皇后给皇帝请安之后,就安坐在了白震搬来的绣墩上,帝后皆默不作声。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白震和玉林都深通此道,早就避过一旁,连呼吸都尽可能的少。“来时妾身遇到太医,他们说倾城妹妹无大碍,陛下且宽心,龙体要紧,”皇后淡淡说道。皇帝一笑:“皇后有心了。”
这句话过后就是冷场。平日里在公共场合,公事公办,两人配合的也还算默契,只是回了“家里”,每次相对,这对夫妻都是这样。皇后冷冰冰的不喜讨好,皇帝性子虽软,也只是偶尔勉强尽个丈夫义务,对于了解妻子的内心,则无半点兴趣。
皇室联姻从来为的都是权而不是情,从小被当做皇后培养的燕秀清,在孩提之时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她可以不要皇帝的爱,却不能不要他的种儿,所幸皇帝身子有些虚弱,这些年虽然对顾倾城宠幸万分,但那女人并未受孕,其他宫妃偶尔临行,也未怀上龙种。先人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皇帝年已二十五岁仍无子嗣,在十六七岁就可当爹的□□也算是异数了。
皇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皇帝,他脸上的柔情掩都掩不住。恍然间,皇后眼前浮现出大婚那日,红色的盖头揭起,心中忐忑却强作镇定的自己,看见一个俊秀的少年对自己一笑……
玉琳悄悄抬起眼皮,发现皇后娘娘竟在发呆,她故意抬手腕理了理鬓发,手腕上的铃镯顿时清脆作响,皇后的肩背随即挺得越发直。玉琳的把戏都落入了白震眼底,他眼皮都不动一下。
皇后再度开口:“陛下,倾城妹妹为何被会被猛虎追赶?”
皇帝心中有气,很想回一句,我正想问你呢!呼吸了两下,终究压制了自己的脾气,缓声道:“朕已派人去查,定饶不了这些丧心病狂之徒!”说话时他紧盯着皇后。皇后眉目不动:“陛下所言极是,皇家猎场竟然出了这等事,定要彻查,负责守卫的统领也难逃干系。”白震闻言眼光一闪,此次负责守卫的正是海平涛,皇后寥寥数语就把他绕了进去,谁不知道海平涛出身骠骑,又被逍遥王府举荐,才担任宫中近卫统领。
皇帝也不是笨人,转瞬就明白了皇后的言下之意,开口道:“好在这次倾城没有大碍,不然就算秉承先帝仁爱治国,朕也必不放过那些侍卫,哼!”皇帝话里的开脱谁都听得懂,玉琳脸上带了几分不忿出来,但这里哪有她开口的份儿。
皇后非但没有反驳,反倒点点头夸奖:“皇上仁慈。”皇帝和白震都有些愣怔,跟着又听皇后叹了口气:“只可惜倾城妹妹被人当众侮辱,皇上万万不可放过此人,太过放肆!”白震终于抬起头看向皇后,原来如此,她绕了个圈子只是为了这件事,这个可以将顾倾城打入冷宫的借口,她等了很久了吧。
皇帝用尽了全力才让自己没有咆哮,“嗯……”榻上的顾倾城皱眉嘤咛,皇帝这才发现自己将顾倾城的手都攥出了青印。看着皇帝阴沉的容色,皇后忽然觉得很满足,榻上的女子虽然昏迷,姿容依然柔美,可到了冷宫呢,你还能保持多久……
“娘娘,”白震开口道:“水校尉也是为了救贵妃娘娘一命,事急从权罢了,逍遥王亲口证实,是他命令水校尉的。”皇帝连连点头:“正是,正是。”皇后也不着急,脸上带了几分忧伤:“原来如此,若倾城妹子不是皇妃,还当着外邦使者的面……唉,先帝征战江山之时,也曾有过士卒冒死将先皇妃背了出来,见到先帝之后,即刻自杀,保全皇妃名节,真是令人敬佩又唏嘘。”
皇帝和白震面面相觑,皇后这什么意思,难道也要杀水墨保全顾倾城的名声?!在皇帝心中,顾倾城当然更重要,若是别人,大概皇帝杀也就杀了,可问题是,那个人叫水墨。那日朝堂上顾边城的表现人人看在眼里,再加上水墨言称只喜欢男人,现在绯都早就传开,此人是神将大人的男宠,怪不得神将不娶妻,原来是好男风。
皇后的话虽无情却站在理上,不管水墨喜欢的是男是女,哪怕是猫是狗呢,他也还是男人。女人名节胜于生命,皇家更是,若是水墨以命全皇妃名节,也算的上是“两全其美”。可是白震一想到方才送逍遥王回帐篷之时,他看水墨的眼神……白震不认为杀了水墨,谢之寒会敬佩又唏嘘。就他那胆大妄为,神鬼不忌的性格一旦发作,自己都想象不出来,事态会演变到何种地步。
舍不得顾倾城是吗?那区区一个水墨总舍得吧?那小子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弟弟早就说过,数次坏事都有这小子存在,那日在大殿上也是如此,竟敢和自己对着干,除掉了顾边城一条膀臂也算不错。若他和顾边城真有苟且之事,那更是好上加好,不管结果如何,反正头疼的不是自己,皇后坐得越发四平八稳,气定神闲。
看到精明厉害如白震一时都说不出话来,皇后冷笑着又加了一把火:“玉琳,你和刘海代我去问候逍遥王,告诉公主殿下,贵妃尚未醒来,我就不亲自过去了,顺便把水校尉请来,奖罚总是要分明的嘛,陛下您说呢,时间拖得越久,流言蜚语就会越多。”
皇帝被皇后几句话说的心里越发烦乱,又急躁起来,胡乱地挥挥手,想先来个眼不见心不烦。玉琳得意地转身出去了,白震心知不好,却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见机行事。
公主帐内,安平公主正拿着锦帕拭泪,谢之寒光着上身趴在榻上,一条暗紫红色的伤痕斜斜横在他背上,他皮肤原本白皙,那伤疤斑驳突起,看着有些可怖。谢之寒倒还有心思跟自己母亲调笑:“阿娘,别哭了,眼泪又不治病,何苦浪费?”“呸!”公主啐了一口,又对水墨说:“你轻着点!”“是!”水墨乖乖点头。
都怪谢之寒,那么多美貌女子哭着喊着要给他上药,都被他一句男女授受不亲给请了出去。亲娘总不会不亲吧,他又说儿子不能孝顺反让母亲受累于心不忍。水墨,就你没眼色,王爷我也算救了你的命,还不快过来伺候。倒霉催的水墨还没从虎口逃生,非礼娘娘和再遇巴雅的噩梦中清醒过来,就在公主不善的眼神中开始工作。
安平公主借着擦拭眼角儿的动作打量水墨,除了一开始是真被吓坏了而泪流不止,后面的无非是想让不着家的儿子心虚,多少听话一点才努力的哭哭哭。这清秀男子就是水墨吗?果然如传闻中的清秀,偏偏又有结嗉,虽然不像大部分男人那样突出,但还是看得出来。
公主有些不喜,在绯都,喜好男色也不算什么出格的事情,但这种有违人伦的把戏,公主可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和一向洁身自好的顾边城沾上。顾边城虽不是亲生,但其父曾救过驸马的命,所以从他魂断沙场,公主就一直照拂着顾家姐弟长大。
顾边城在燕帅府学艺,阿起也非要跟了去,和燕秀峰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可惜,大了,反倒疏远了……公主叹了一口气,倾城又何尝不是这样,自己送她入宫之后,和燕家的情份就彻底断了。
谢之寒敏锐地察觉到公主的情绪变化,也明白母亲在想什么。但他并不着急,反而很享受水墨的拘谨无奈,他不介意让这丫头多难受一会儿。“将军,谭御医。”门口的宫女柔声问安,随即帐帘掀起,顾边城和谭九走了进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正发散着苦涩的热气。谢之寒还没喝脸就苦了,水墨偷笑了起来。谢美男一向对吃药没好感,谭九每次斗嘴输了他,都指天发誓,但有一日落到他手里,定会熬那最苦的药汁伺候。
“儿啊,快,赶紧喝药,”公主也知道儿子的毛病,早早让侍女准备了蜜饯。“谭九,这药性可大?”公主接过药碗,拿瓷勺轻搅了一下。谭九躬身道:“殿下放心,王爷身体一向健壮,不必用猛药刺激,只是一些清淤化毒的温和药材,至于那麻药,其本源对身体没什么坏处,如是怕清不干净,多喝点水,走走肾就好了。”“嗯,很好,辛苦你了,”公主满意地微笑,谭九道声不敢,站过一旁。
公主小心地喂药,谢之寒身上的麻药劲力虽已过去大半,但行动起来还是有些僵硬,只能任凭母亲摆弄。谭九笑吟吟地在一旁欣赏谢之寒服药的“痛苦”,水墨早就自觉地站到了顾边城身侧。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顾边城微微一笑:“鲁维没事,只是摔得狠了,现在还有些眩晕,躺一晚上就好了。”
“那就好,她呢?呃,我是说那个赫兰女人?”水墨追问道。看着顾边城清亮的目光,水墨有点心虚但又不能不问。“她被赫兰大汗带回营地了,若是有事,定会有人前来通报的……你,很关心她?”顾边城观察着水墨表情。方才王佐和谭九都提到过,水墨自从见了那赫兰女人,反应就有点古怪。
“啊?没有,没有,也是条人命嘛!”水墨随便找了个理由。“不见得吧,方才你还唆使那老虎去吃顾平呢?他就不是命了?呸呸!谭九你这个小人,下了多少黄连?!”终于把药吃完,正在漱口的谢之寒皱眉说道。谭九摸着下巴的胡茬儿微笑不语。
“我不是以为他死了嘛,活人更重要,不是吗?”水墨反驳。
公主捻了两个蜜饯塞到儿子嘴里,看也不看水墨:“王爷问话不答反问,脾气不小嘛。”
水墨立刻噤声,平日和谢之寒随意惯了,早忘了还有公主这一号呢。谭九不动声色地踢她腿弯处,水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腕戳的生疼,也不敢揉。就听顾边城温和解释道:“殿下,水墨出身平民,又在军旅粗野惯了,有冲撞冒犯之处,且请赎罪。”“唔,也罢了!”公主原本想借机收拾一下这上不得台面的男子,没想到却被顾边城轻描淡写地挡了回来,她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对水墨的不满又加了几分。
谢之寒了解自己母亲因为出身高贵,乃是先帝独女,自小万般荣宠,虽年过四旬,却总带点小孩儿心性,若是不喜某人,那对方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但没有与顾边城商量之前,他也不敢随意吐露水墨的真实身份。看着水墨可怜兮兮地跪在地上,正想开口说几句笑话,引开母亲注意力,外面一阵骚动。公主没好气道:“这又是怎么了,天塌下来了不成?”
王府的内侍进来回禀,女官玉琳代表皇后前来探望,众人忙起身相迎。就算王府和燕家看不对眼,但表面的规矩还是要做的。水墨一听到皇后两个字就浑身发麻,她借机想躲出去,顾边城低声吩咐:“回骠骑等我!”水墨点点头,趁乱起身溜了出去。
刘海满面笑容款步而来,玉琳则袅娜地跟在后面。顾谢二人对视一眼,都察觉不对,虽然这女人一脸恭顺,但眼中的得意却是遮不住的。“给公主殿下,王爷,将军请安。”刘海和玉琳齐齐行了宫礼。公主示意免礼:“二位宫人代皇后娘娘而来,不必客气。”刘海微笑道:“看着王爷的气色好了许多,娘娘让我带了高延进贡的山参,灵芝,给王爷补身。”
“娘娘有心了,”公主微微欠身,谢之寒却跟没看见这俩人似的软在榻上。刘海笑容不曾少了半分,玉琳眼中闪过一丝不满,又怎逃得过公主的眼,她微笑道:“王爷麻药劲力未过,说话还有些吃力呢。”老娘还真会找理由……谢之寒差点没笑了出来,跟着又龇牙咧嘴,公主的手正捏在他腰间旋转。站在榻边的顾边城看见他们母子暗斗,淡淡一笑,心里觉得很温暖。
离去的水墨自然不知道里面的勾心斗角,她心里记挂着元爱和鲁维的伤势。方才顾边城虽未多问,但显然对自己和元爱的关系有所怀疑,现在再跑去看她,那真是没脑子了,水墨没有多想,径直去找鲁维。
鲁维正好醒来,见到水墨平安就咧着嘴笑,弄得自己头上的伤口疼痛也还是开心,被康矮子好一顿笑骂。眼看着康矮子走出帐外,鲁维忙凑上前小声询问:“爱爱姐呢?”“嘘!”水墨竖起手指,侧耳倾听一阵才耳语道:“应该还好,记住,我们从不认识她,记住!”鲁维不解,但还是老实的点头。
水墨从角落里端了盆清水过来,打湿帕子,想给鲁维擦擦脸。帐外的安静忽然打破了,康矮子大声道:“你们是谁,为何擅闯骠骑营地?”水墨和鲁维面面相觑,有些好奇。自骠骑成军之后,屡立战功,先帝特赐一道金牌悬在骠骑营门,就算是王公贵族,非请也不得擅入。只听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语带傲慢答道:“水墨可在这里?”水墨一愣,找自己的?这女人是谁?
鲁维下意识抓住了她的衣袖,水墨回头看见鲁维惊慌失措的样子,忍不住苦笑,看来鲁维也发现只要有人寻自己定没好事的规律。她原本慌乱的心反倒平静了些许,对鲁维笑笑以示安慰,抽出袖子,悄声走到帐门边,掀起一条小缝窥视。
外面的阳光与帐内的昏暗不同,水墨眯了眯眼,这才看清对面一个粉衣女子被挡在营门外,她傲然站立,桃腮杏眼,下巴略略抬起,正是玉琳,但她并不认识。其实两人在大殿上有过一面之缘,可那时水墨只想着怎么活命,她又不是男人,对皇后身边的美女自然没兴趣多看。周围的骠骑战士们看似三三两两,很随意地站着看热闹,实则随时都能发动攻击,将来人一个不剩的消灭。
康矮子看玉琳的做派知道她来头不小,虽然心中不满,言辞倒也客气:“请问姑娘是……”“不必多问,叫水墨出来就是。”玉琳冷冷说道。康矮子向来不讲究穿戴,衣饰甲胄普通,看起来最多是个兵头儿罢了,玉琳跟他多说一句都觉得有失身份。
康矮子打了个哈哈:“姑娘,水墨乃是我骠骑校尉,不是谁想见就见的。”明知玉琳身份不低,康矮子故意装傻,管你是谁,一个小娘们也想来骠骑耍威风吗?玉琳脸色一沉,二话不说,迈步就要闯营。没走两步,一道身影突兀出现,拦住了她的去路。玉琳秀眉耸起就想喝斥,一抬头却看到了罗战那张阎王脸,仿佛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神让她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你是何人?”
罗战抱拳道:“骠骑边锋罗战!请问姑娘出身?到此有何贵干?”骠骑将军?玉琳自然知道在骠骑为将者,都是军功卓著之人,她虽然高傲,也明白轻重,当下娇柔一笑,色如春花,可罗战根本不为所动,还是那样漠然地看着她。玉琳心里咬牙,依旧柔声道:“奴是皇后娘娘宫中女官,奉口谕带水墨前去觐见。”说完掏出一块镶着美玉的金牌,正是皇后宫中令牌。罗战恭敬接过一看,确认是真,他眉头微皱,还给了玉琳。
皇后?!水墨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皇后冰冷的双眼瞬时浮上脑海,她找自己干什么……
玉琳脸含得意:“罗将军,还有问题吗?莫要让陛下和娘娘久候……”罗战点头道:“末将明白,”他回头想让康矮子去叫水墨,却看到水墨已出现在帐外,脸色有些苍白,身上的衣服也还没换,脸上身上都是尘污,乌黑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带着几分惊慌,可更多的却是无奈的疲累。
骠骑士兵聚集在一起,眼看着水墨被近侍们带走,康矮子一摸下巴:“老罗,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儿,那小娘们的眼神不怀好意啊。”罗战面沉似铁:“你悄悄跟上去,见机行事,我去寻将军和王爷。”康矮子一呲牙:“明白!”他快步走出军营,三晃两晃,人已是去踪影。罗战吩咐了属下两句,也朝着公主营帐方向飞奔而去。
可此时顾边城等人已到了皇帝营帐,白震和刘海都躲在帐内暗处,安静的空气中隐含着电闪雷鸣,他们连呼吸都不敢大声。顾倾城斜倚在软枕上,手却被坐一旁的皇帝紧握着,皇后的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安平公主倒是面色平和的坐在一旁喝茶,顾边城单膝跪地,谢之寒的脸色阴沉的能拧出水来,他一身白衣,从松散的领口处隐约能看到绷带。
得知娘娘要去宣召水墨,顾边城和谢之寒就心知不好。谢之寒不顾公主阻拦,硬是来到皇帝营帐,当然是以探望贵妃病情的名义。进了皇帐,没说几句,谢之寒和皇后就脸上带笑,言词如刀的对上了。皇帝原本还想着,为了自己姐姐,顾边城应该会比较理智,可他没试探几句,顾边城竟然跪下,为水墨求情。
“哼,皇后娘娘,微臣已说过,是微臣命令水墨行事的,若是娘娘抬出祖上旧例,微臣为了救命,也曾碰过娘娘玉体,那是不是也得自杀,以全贵妃名节啊?”谢之寒口气很冷。“阿起,你胡说什么?要是这么说,我也算得上是教子无方,要赐白绫了?”公主明里责备谢之寒,实则暗指皇后有意牵扯无辜。
虽然她不喜欢那个清秀的小子,但不论何时,她都会站在儿子一方!皇帝闻言顿时有些尴尬:“姑母,这又是从何说起,阿起和倾城情同姐弟,自小一起长大,又扯得上什么名节了。”皇后则表情僵硬,只当做没听见,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不想节外生枝,再得罪一个安平公主。
“陛下,都是臣妾的错,您不要生气。”略带沙哑的女声带着别样的魅力,皇帝的手微微用力。跪在地上的顾边城也朗声道:“陛下,皇后娘娘,水墨乃是微臣家将,与普通士兵不同,不论功劳,她也罪不至死,请陛下,娘娘明鉴。”古代权贵都会保留家将亲卫,他们与家主的关系确实更亲密,不同于一般士兵。
可这话在别人听来就是强词夺理,毕竟说出大天去,水墨也是男人。此时顾边城真是有口难言,若现在当众说明水墨是女人,更是欺君大罪。那天水墨在大殿上的胡说八道,岂不是拿皇帝皇后和满朝文武开涮!皇后当然明了这一点,她笑得越发冰冷:“神将大人,如此维护下属,真是令人感佩,不过我也是为了顾贵妃着想,否则何必枉做小人,还是请陛下圣裁。”
皮球又踢回了皇帝这里,皇帝心里苦笑,心说我要是有主意,还用闹到这个份上吗,屋里一时安静起来。顾边城不再开口,但谁都看得出他的坚决,谢之寒歪靠在软墩上,一双桃花眼微闭,看似闭目养神,但安平公主明白,自己这儿子正蓄势待发。
她忍不住有些怨怼地看了一眼顾边城,儿子从小就喜欢和人对着干,这向来稳重的顾二郎怎么也为了一个男人发了疯。要说容貌,比这水墨漂亮的男子不知凡几,何苦为了一个小小校尉,得罪皇后。虽说她是另有图谋,可就面子上来说,确实是为你姐姐考虑啊。
“陛下,不必烦恼,妾身宁愿常守冷宫,以全名节。”顾倾城的声音打破了安静。众人都是一愣,或疑或喜或忧,瞬间表情各自不同。皇帝差点跳了起来:“倾城,你胡说些什么,难道要朕去冷宫陪你吗?!”皇帝不假思索的话让皇后脸色变得煞白,缩在袖内的双手紧握成拳,早以为自己不会痛了……
顾边城没想到姐姐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固然不能让水墨送命,可也不能让姐姐真的入了冷宫,寂寞半生。顾倾城一直暗中仔细观察着弟弟,那个心性坚如磐石,连死亡都不曾畏惧的男子,目光竟然在这一刻产生了动摇。看来那个水墨,比传闻中对弟弟的影响还要大……
顾倾城内心叹息,双亲早亡,历经世故,弟弟似乎从没有过童年。在自己的印象里,他从未喝醉过,没大笑过,不犹豫,不冲动,似乎也从没有什么渴望……原来他不是没有,而是,他还没碰到那个人……
“妹妹何必冲动,陛下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唉,只可惜在场的人太多,又有赫兰大汗,不然为了陛下,还有妹妹的名声,我宁可去担了这恶人的名声,将那些人除掉也就罢了。”皇后摇头叹息道。谢之寒猛然张开眼,这女人愈发恶毒老练,句句话都好似在为他人着想,实则寸步不让,逼皇帝做出选择。
皇帝被皇后逼的无路可退,顾倾城也面色苍白,皇后字字诛心,在暗示她没了清白。感受到了顾倾城的颤抖,皇帝抚额道:“各位爱卿不必争执,水墨行事孟浪但事出有因,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朕……”他停顿了一下。顾边城心中一冷,皇帝金口玉言,若是他最后决断,那水墨断无生理。
谢之寒反倒笑了,本来嘛,讲道理累个半死往往还没效果,有些时候不讲理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跟皇帝皇后讲理当然不容易赢,可要比不讲理,哼哼……看见儿子眼中透出的兴奋,安平公主忍不住捏了捏眉间,她就知道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燕家本来对自己扶持顾倾城就有所看法,现在为了那个微不足道的小子再去得罪皇后,实属不智。公主盘算着该如何化解,忽听帐外不远处乒乓作响,乱成一团。
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顾边城立刻站了起来,挡在了皇帝等人的面前,公主下意识攥住了谢之寒的手。这是皇帝的营帐,谁敢大声喧哗,若是有人跑来闹事,那除了刺客不再做他人想。白震反应迅速,他见有顾边城保护皇帝,身手敏捷的闪出了营帐。刘海也不笨,他虽不会武功,随手抓起了帐内的金盆,守在帐帘边,摆出了一副舍命为主的姿态。
没一会儿工夫,帐帘被人掀开,刘海差点给了来人一脸盆,白震轻易地躲开,也不理会刘海,只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在了地上。众人凝神看去,皇后险些站了起来,不可置信道:“玉琳?!”披头散发的玉琳被白震这一摔,反倒清醒了过来,一看到皇后就哭喊着跌爬了过去:“娘娘要给奴做主啊,那水墨,那水墨……”又是水墨!!看着玉琳鼻涕眼泪糊满了脸,心里越发堵得慌,皇后拂袖道:“要么哭,要么回话!”
玉琳哭声顿止,她最了解皇后的性情,知道皇后此刻已动了真怒。玉琳生生把眼泪和哽咽都憋了回去,哆嗦着说:“他,他拉我去摸,摸,他,他没有……”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帐里的这群聪明人都糊涂了,皇后气得咬牙,若不是眼前的事更重要,真想把玉琳拉出去杖毙!
“什么没有?”皇后声音淡淡的,但一字一句。玉琳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舌头忽然伶俐了,大声说:“水墨,水墨他不是男人!”砰的一声闷响,安平公主手中的茶杯掉落在了地毡上,滚了几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