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作者:公子欢喜

    那天夜里,他抱着他睡去,醒来时,怀里却是空的。

    

    勖扬君急急奔出房去找,回廊下,书房中,一一寻过,却始终不见文舒的身影。

    

    心如擂鼓,他慢慢地进了后花园,穿过抄手游廊,过了月洞门再下了竹板桥,鹅软石铺就的小径弯弯地从竹林一直伸到文舒之前住的小院前。院门半开着,里头透出一点微弱烛光。他伸手推开门,站到他洞开的房门边。

    

    文舒就在他昔日居住的房里,手中持巴掌大小的一面镜子,镜框上雕满菱花。

    

    非梦。

    

    澜渊说,它能照出人之前世。

    

    第二十一章

    

    很多事,早该在轮回盘里就消得一干二净,却深深刻到了灵魂深处。只需一星半点的诱因就如小一点火星,顷刻间燃起燎原之火。遗忘,并不是那么容易。

    

    前尘历历在目,从邻家大娘的核桃酥到那场滔天洪水,再到那个须发皆白的和蔼老者……膝头一片凉意,他跪在白玉砖上偷偷看朦胧模糊的倒影,一不小心抬高了眼,入眼一片笼在烟雾里的紫,那双银中带紫的眼似暗藏了万年飞雪。转眼却又柔情似水,水红色的唇嘴角微勾,脸颊边两抹半化半未化开的嫣红:“陪着我好不好?”无赖又稚气的笑……慢慢地看,看他淡笑,看他忧愁,看他被压倒在雪白一片的书页上,先是挣扎后是绝望,痛得眉头紧缩,淡色的唇上咬出鲜红的血。

    

    凭着感觉一路寻到这个地方,推开门,跨进院子里,眼睛不由自主就往墙边瞧,灰白的墙面上枯萎着几根腐朽的藤。先前这里有一墙藤萝,幽绿葱郁,他依稀记得的。再进了房,很熟捻地就拉开了抽屉,翻开压在上层的衣衫,露出底处的菱花镜和一小截颜色黯淡的红线。捧起镜子,文舒默默看着,仿佛里头那人不是自己。

    

    勖扬君立在门边,注视着一直垂着头的文舒。总要有这一天,一心盼着它迟来几日,只是它再如何姗姗来迟,于他,却依旧觉得太过仓促。

    

    “天君。”文舒抬头看见门边的勖扬君,放下手中的镜子站起身。

    

    “夜深了,早点休息。”勖扬君扭头避开他的视线。

    

    “我的阳寿最多不过十年。”文舒继续说道,目光落到一边的红线的上,笑得有些自嘲,“无论天崇宫内还是凡间,皆是十年。”

    

    勖扬君闻言一怔,再说不出话来。良久方道:“你……仍要走?”

    

    文舒点头:“请主子恩准。”

    

    “如果……”勖扬君抬头对上他的眼,艰难道,“如果我不准呢?”

    

    文舒依旧淡淡笑着:“十年前,十年后,不过早晚。”

    

    垂下眼,目光又落到那截红线上,口气不觉放得更柔和了些:“从前的事是我……”

    

    “不是你。”勖扬君急急打断他,背转过身,院中朦朦胧胧洒几点月光,“晚了,我们以后再商量。”

    

    便头也不回,匆匆往院门外走去。

    

    直到独自回到房中,镇定的神色才一点点从勖扬君的脸上剥落。偌大的殿宇中,又是只有他一人,寂寞蚀心腐骨,寒意从脚下的白玉砖中丝丝缕缕地缠上他的身。不愿意,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始终都不愿放手。若把手松开,他身边还能剩下什么?每一次都是这样,他不断地逼近,他不断地后退,他将他牢牢抓在身边,他脸上虽平静地笑着,笑意却到不了眼底。他不想的。身体靠得不能再近,心之间的距离依旧是千山万水。从怀中将那块青色的布片取出,紧紧捏在手里,挣扎不已,钝痛仿佛剖心。

    

    是夜,他和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第二天,勖扬君又来到文舒的小院。

    

    文舒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石桌上隔一只茶盘,盘中一只紫砂壶,壶周围环四个同款的小茶盅。一个被放在文舒身前,袅袅冒着热气。

    

    文舒站起身,眼睛看着勖扬君:“坐。”

    

    勖扬君站在门边,眼睛紧紧盯着文舒:“陪我下盘棋,好吗?”

    

    想到了什么,又再笨拙地补上一句:“就一盘。”

    

    “好。”文舒微微愣了一下,点头应下。

    

    棋局设在回廊之下,可观湖中的游鱼,可赏廊边的落花。文舒习惯性地伸手从天奴手中接过茶盅端到勖扬君面前,勖扬君静静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捧起茶盅轻轻啜一口,许久不曾体味过的茶香。

    

    遣退了众人,廊下只听闻棋子敲着棋盘的轻微声响。黑白子错落而下,勖扬君步步沉吟,一局棋行得艰难。

    

    勖扬君说:“我从未和你下过棋。”

    

    “是。”文舒仔细看着棋盘,抬手落下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