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疯子刚刚咽下嚼完最后一口菜,盘子里只剩一粒白米和一点汤汁。
听到对面少女的问题,他的动作微微一顿,然后看了过去。那双看起来毫无异常的眼睛里,漂浮着一层虚假的情绪。
仿佛某种已成习惯的伪装。不过,白柚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
“‘参考对象’吗?有。”并没有想象中长久的等待,或者用沉默跳过这个话题,对面的疯子意外坦然地说,“算是……在焦土降临之前,我曾经的样子。”
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这个问题,就像“午饭吃完了,晚上吃什么”一样理所当然。白柚却没法这么淡定,事实上这是两个月以来,她第一次听对方说到“过去”。
当然,直到刚才问出这个问题,她也没从来没想过,直接探寻这个怪物的……过去。
要说原因的话,谨慎,不信,怨恨,甚至一点点可以承认的恐惧,都算。
在此前的两个月里,他们的相处其实没什么波澜,平静到有时白柚都会觉得意外。这个疯子经常是沉默的,面对她有意无意挑衅的态度,都好脾气的一声不吭。
仿佛一个拥有如花似玉老婆的老实人,外面的花花世界实在太过精彩,自己除了老实之外一无是处。为了保证自己还是她的丈夫,无论帽子有多大,当然要选择原谅她。
当然不可能是这样。
这个疯子对她的态度,几乎总是包容甚至纵容的。就像一个人饲养了一只心爱的宠物,可以容忍它在自己的视线里随意玩耍或打闹。甚至偶尔发起脾气来,不小心把主人的手抓出几道痕迹,他也并不会很在意。
而作为宠物,当饲养者需要抚慰的时候,就会自行将宠物抱过来,抚摸或者更加亲昵。而宠物是否选择拒绝,同样不是值得在意的事。
以非人之身存在的时候,这只怪物仿佛一块在风沙中沉寂了百年的石头;披上这幅人类的皮囊后,虽然只有几个小时,白柚也察觉到了,对方伪装或者表现出温柔礼貌的模样,仿佛某种长久以来的本能。
可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白柚想起第一次见到对方,刚好是一百天以前,她和另一个人在地下基地的长廊中拼命奔跑。从或远或近的地方,传来不知原因的爆炸声,脚下的地面无时无刻不在颤抖,间或掉下零星的石头。
她跑在那个男孩的身后,左手与对方的右手死死抓在一起,几乎感觉到了疼痛。她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几乎震裂鼓膜的心脏,磊动的血液在血管里嗡鸣,恨不得破体而出。
“长、长明……”血腥味从破裂的毛细血管上涌到喉咙,勉强维持的呼吸节奏乱成一团散线。她的两个音节还没发出来,跑在前面的人迅速开口:
“柚柚,别出声。你会呛死自己的。”
他的呼吸还算平稳,心跳的节奏也是。虽然耳朵里的声音大多被自己的器官所占据,但在对方说话的时候,白柚依然能顺着他气息的节奏,然后捕捉到属于另一个人的声音。
最熟悉的就是心跳,也是除了那双眼睛之外,她唯一能在脑中长期保留的东西。心脏的主人有世界上最温柔的名字,最温暖的体温,无论过去只能隔着金属栏杆触碰,或者现在他们紧扣着彼此奔跑。
边长明。
边长明。
白柚不知道,所谓的意志力是否真的能突破人体的界限,真正跑出通道之后,她的大脑只剩一片缺氧的空白。
边长明没有立刻停下来,带着她减速小跑了几步,把惯性卸到勉强能稳住。然后侧转身体,向少女伸出另一只手臂。
于是下一秒,白柚直接撞到了他的怀里,冲力让后者微微退了两步。他们拥抱在一起,心脏以同样的频率共振,呼吸一模一样的灼热。短暂的安静之后,劫后余生的快乐在拥抱中彼此交错。
“长明,我、我们跑出来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怀中的少女抬起头,脸颊和眼角一样通红发烫,“我们……”
“嗯,我们出来了。”边长明说,更加用力地抱了她一下,“柚柚,接下来……”
下一秒,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前方、少女的身后。漆黑的瞳孔映出通道被炸碎的缺口,声音却消失了。
白柚愣了几秒,随着他的视线,下意识看了过去。
“……”
“……”
“……虽然这里伙食不错,不过趁着食堂还没关门,我们最好也去一下B区吧,”白柚说,一只手撑在下颌上,从兜帽下面看着对面的男人,“之后如果有时间的话,我想四处走走。”
她的语气非常自然,如果不考虑对面男人的前一句话,是在回答“他现在的脸,有没有参考对象”这个问题。
极为突兀的转移话题方式,甚至可以说,当事人根本懒得掩饰这点。
男人坐在对面,听着女孩没什么情绪起伏的声音,就连之前问问题的时候,那一点短暂的好奇都消失不见。
她的半张脸被掩盖在兜帽之下,只能看到平展优美的唇线。这原本为了她的安全而购置的东西,却将彼此本就稀少的交流,缩减到只剩声音的程度。
他突然有些烦躁,却又明白这情绪毫无立场。他早已为此而失控发狂过,而那寥寥无几的几次冲动,都告诉他那不是什么好看的结果。
就像三个月前,被炸出一个黑洞的地下通道外,他看到紧紧抱在一起的少年和少女。
那一刻,大脑中反复过数千次的计划,与压抑数十年的冲动同时达成了一致。大脑摒弃了接下来的几秒,意识再次回笼的时候,他已站在少女的面前。
……她的眼睛里倒映出自己的模样,那双非人的瞳孔里燃烧着疯狂颠乱的东西,就像一个真正彻底的疯子。
就像刚刚那样,她叫他,疯子。
怪物重新冷静了下来,如同过去的很多很多年,将那些他以为早就习惯了的,终日终夜翻滚不休、永远得不到安息的情绪或者其他什么,反反复复地压下去。
“可以,”最后他说,和她一样跳过了之前的话题,“而且未必需要那么仓促,反正……”
在他刚刚“反”完的时候,一个从后方接近的脚步声路过他们这张桌子,看起来选中了对面的空位,准备端着午饭坐下来。
与此同时,里面有个人突然从位子上窜起来,如同出鞘的剑一样直冲门口。仅仅半秒之后,跑着的和端着盘子的撞了个结实,后者手里的东西连汤带菜,瞬间飞向了空中。
“呀——”
“哎呦!”
“哐啷————”
“……”
“对不起对不起,你还好吗?”
“那边……”
品种丰富的汤水以摧枯拉朽之势,从过道一直泼到旁边那张桌子边上。而坐在桌子上的人——假称斯年的疯子和白柚,前者在瞬间从座位上消失,又瞬间抱起对面的少女,向后退了三步。
于是遍地狼藉之中,所幸没人中招。只有一滴油置射程惊人,在千钧一发之际,顽强的落在了白柚的兜帽边缘。
白柚:“……”
男人:“……”
肇事者A:“……”
肇事者B:“……”
我觉得,B区大概不用去了。
看这一番唱念做打俱佳的满堂彩,以及对面两位不知道是职业或路演的家伙,白柚冷静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