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躲进小楼成一统。左钧直在文渊阁中最喜欢的地方是暗层。原来这文渊阁用的是“明二暗三”这种俗称“偷工造”的建造方法,重檐二层之间的腰部,还有一个夹层。这夹层光线极弱,仅用来藏书。许多冷僻书籍、独一无二的旧拓本、手稿等便收藏于此。左钧直要看的,恰恰就是这些。她没有直接去取书,而是去墙角数了几块青砖,轻轻抽出一块,取出袖中夜明珠向其中照去。里面空无一物。左钧直浅笑了下。那个又倔又硬的小孩,后来肯定还是来过了,取走了她放在里面的伤药。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还有没有被人欺负?还在不在宫里面?那个小孩,虽然一开始对她满怀敌意,甚至伸手掐了她的脖子,但她总觉得他是个聪明的好孩子,让她愿意去亲近——爱惜书的人,不会有坏心。左钧直是惜书之人,知道藏书之处最忌灯火,所以随身会带一颗夜明珠。当年妈妈的遗物中,那些人只许她取一样留作纪念,她没有拿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只拿了那颗珠子。那个晚上,小孩提着小油灯在夹层中找书,她把书架推向他,满架的书砸下去,在他脸上划了好几道血口子。

    左钧直后来才想起那油灯会把书烧起来,后心冒了冷汗,才发现那灯早在书掉下来时就被那孩子摁灭了,小小手指上却烫出了燎泡。她那时满心愧疚,却不知该如何说,强拉着那孩子的手学着妈妈的样子轻轻吹了两下,同他说她会带烫伤药和金创膏来给他,就放在墙角的那个只有她才知道的小洞里。一晃两年多过去,也许那孩子早就不记得她了罢。左钧直窝在墙角,一本《淳化阁鸿雁录》看到入迷,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书墨清香被一种并不陌生的雍雅香味冲淡……目光一斜,身侧一尺开外一双金线云头皁靴映入眼帘,云龙海水纹膝襕令她脑中轰的一片空白,慌忙反身扑倒在地,额头擦上冰凉地板,叫了声:“皇上!”她心中惶恐至极,也不知明严在她身边站了多久了。

    “你是何人?”左钧直一愣,他认识她,他也应当很清楚即便当时她没有认出他,现在他一开口,她怎么也能听出声音来。不知这年轻天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左钧直硬着头皮答道:“禀陛下,小人名叫左钧直……”“哪两个字?”左钧直忐忑不安,这皇帝明明就对自己了若指掌,为何还要明知故问?略一思量,答道:“大钧播物的钧,君明臣直的直。”明严哈哈大笑:“好一个大钧播物,君明臣直,你以为扣上这一顶帽子,朕就不会治你擅闯文渊阁之罪?”左钧直道:“小人乃是四夷馆的译字生,翻译遇到难处,前来查阅史料。

    小人斗胆以为,小人并无擅闯之罪。”明严俯身抽出她手中的《淳化阁鸿雁录》,道:“朕还真看不出,这本书和你的译务有何干系。”左钧直道:“崇光十年冬月,高丽臣子崔溥渡海返家奔丧,遭遇风暴,漂流十数日至我国东吴临海县界。此后一路随运河北上,取道东北,历时半年有余返回故国。崔溥回国后著《漂海录》一书,叙写这段经历供高丽王参考。臣奉命翻译此书,然崔溥论及当时北方政制、地志、民俗时,多处语焉不详,臣不得已从时人记录中寻找参考。

    《淳化阁鸿雁录》为当时东北山海关守臣,淳化阁主人刘毓的书信集,恰有多处可为《漂海录》之印证。”左钧直娓娓而言,有理有据。明严想要鸡蛋里挑骨头,却也难以下手。静了半晌,明严命道:“起来。”左钧直不敢不从,站起身来盯着自己的脚尖,等候他发落。“抬头。”左钧直把头埋得更低:“小人不敢。”她名不正言不顺,连臣子都不敢自称,小心翼翼,只怕被明严抓住把柄。若说有什么硬伤,那只能是她的女子身份。但既然明严装作不认识她,这一关大约也是可以糊弄过去的。

    她满心里都琢磨着如何尽快脱身,冷不丁靛蓝封面的书卷作一筒抵上她的下巴,硬生生将她的头扳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涣散了目光。人说明严容色惑人,她当时光看他背影便恍了神,哪里还敢直视他?然而惊鸿一瞥中仍是看到了那张脸,着实是好看的过分。她幼时在外游历,见过许多出色男子,她自觉还是爹爹最好。后来认识了刘徽,看到过八英,都是难得的好皮囊。然而单就容貌,不可否认还是明严胜出。想来前有女帝,后有明严,那些朝臣们每日上朝,都会别有赏心悦目之感。

    也难怪国中科考入举的风气更浓,都是为了争睹圣上姿容……想想自己,左钧直多少有些叹惋。不过此时,被明严这样盯着,她倒是庆幸自己模样一般了。“小小年纪,倒是能辩。你既身在四夷馆,倒是说说朕这四夷之策,当如何来定?”左钧直倏然瞪大了眼,四夷之策,四夷之策!这是她小小一个左钧直,所能妄言的么!那书顶得她咽喉生疼,明严根本就没给她回避的余地。左钧直闭了眼,想起那《太平渊鉴》,女帝挥毫题曰:……开万世之太平。太平,太平,绕着这个总纲,终究是不会错。

    她咬咬牙:“与远迩相安于无事,以共享太平之道。”“哦?如今北有女真之患,南有交趾之乱,东有扶桑眈眈相向,西有回、藏土司归流未定。你且说朕该如何共享太平?”明严凤眸轻挑,语锋逼人。左钧直如何听不出他话语中的讥讽之意。那日从繁楼回来后,她拐弯抹角地问父亲:太子在朝中口碑如何?父亲告诉她:人皆言太子虽不苟言笑,但为人较女帝仁厚和顺,沉敛稳重。可是她见明严两次,两次都和“仁厚和顺”万万沾不上边,反而感觉他性深阻若城府,手段隐忍,心机深沉。

    左钧直心头一动,女帝纵横捭阖,圣功煊赫,如中天之日,辉盖一切,反衬得明严的光芒黯淡了。但这样一个人,岂会甘于做一个守成之君?绝无可能。她不会看错,他眼中有风云之色,他胸中,莫非是……开疆之志?左钧直狠心道:“海外蛮夷之国,有为患于中国者,不可不讨;不为中国患者,不可辄自兴兵。”“怎讲?”“古人有言,地广非久安之计,民劳乃易乱之源。前朝炀帝妄兴师旅,征讨琉球,杀害夷人,焚其宫室,俘虏男女数千人。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徒慕虚名,自弊中土,载诸史册,为后世所讥。”下巴上的书卷一松。明严凤目幽渺似海,深不可测,若有所思地将“左钧直”三个字轻念了一遍。左钧直心中茫然,见他净洁如瓷的右手抬起来,五指修长漂亮,竟是缓缓向她伸出。无名指上有一枚金色指环,缠绕着皎洁透明的细丝,宛如日月交辉。那日的血腥记忆猛然窜入脑海,左钧直浑身一哆嗦,向后退了两步,后背撞上青砖墙。外面大约是天黑了,夹层中本来光线不好,现在更是幽暗,仿佛空气中弥漫着浓浓雾氛。明严周身的莫测气息令左钧直觉得透不过气来。

    他的手指将要触上她的那一刹,一个清澈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原来陛下在这里,让奴才好找!”循声望去,一个青衣白靴的小太监擎着明亮的莲华灯快步走了进来。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左钧直心中一松,软软地靠上了砖墙。好俊的小太监。□□传续数百年,贵族大多容貌不凡,只是,连内侍也要找这么好看的么?这小太监秀眉如墨,双目晶莹,稚气未脱的笑意暖如春阳。莲华灯已是熠熠,亦有明严珠玉在侧,竟都没掩了他的朗秀净澈去。他带着外面清新湿润的水泽气息进来,倒仿佛一下子天开云霁,彩彻区明。

    小太监含笑掸袖向明严施礼,明严却蹙眉冷哼道:“常胜,你怎的这样一副鬼样子?又被鸾儿带出去胡混了?”这小太监竟然叫常胜……叫常胜……常胜……左钧直想起长生,若非明严还在,她差点就要笑出声来,赶紧低垂了头恭立一边。被唤作常胜的小太监笑嘻嘻道:“哪敢!奴才有要事禀报,只是……”眼色投向左钧直,明严会意,看了左钧直一眼后便命她退下。左钧直如释重负,谢恩施礼后飞一般地逃出了文渊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