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左钧直出了文渊阁,外面天色已经大黑,本来就已经残缺的月亮被绉纱似的云雾遮得一片朦胧,星子也都藏起来了。左钧直忽想起离上回见到明严,正好整整一年,这可真不是什么黄道吉日。孤身一人走在路上,琢磨着方才的事情,左钧直百思不得其解。明严登基不到两月,政务缠身,为何会在近夜时分孤身赴文渊阁?他若是来看经文也便罢了,为何又上了藏着冷僻书籍的夹层?北齐残余逃往关外,投靠了女真人。女帝忙于休养生息,没有挥师北上斩尽杀绝。北齐复国之心不可能没有,只怕国中还难免一战。

    扶桑雪斋的野心,交趾安南王室的祸乱……明严所忧并非空穴来风……左钧直忽而脑中灵光一闪,攘外必先安内。女帝不过四十有余,早早传位给刚过弱冠之龄的明严,与云中君偕隐,难道真如退位诏书中所言是龙体欠安?难道就不担心年纪轻轻的明严镇不住朝政?事实上朝中确有不安迹象。左钧直入了四夷馆,对朝政之事日益熟悉,耳闻目睹的俱是关于新帝旧臣之间博弈之事。许多老臣对新帝倚老卖老,左相一直中规中矩也便罢了,右相韩奉却愈发嚣张,甚至对新帝的诏令当堂驳斥,拒不执行。

    而新帝也竟然妥协了。朝臣多言新帝仁懦,韩奉的风头一时无俩。左钧直忽然觉得想明白了明严为何手握了韩奉罪证而一直按兵不动。潜龙在渊,他不过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要动韩奉,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韩奉党朋的势力遍及朝野,盘根错节,他便是以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要动我?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敢全盘推倒么?左钧直仰头深吸了一口淡漠清冷的空气,胸中隐隐有一线潮水遥遥而来,她竟然不想退却。“姐姐!”街道岑寂,这一声清亮的呼唤突然响起在耳边,左钧直遽然而惊,捂住了心口。

    一抬头,前边街角矮墙上坐着一个青色人影,见她望了过来,便蹭地跳下地,笑盈盈道:“姐姐,你不记得我啦?”竟然是之前那个小太监,衣服都没换,朱红穗子的牙牌茄袋,玉箸刀儿在青玉石绦环上颤悠悠地晃着。“你是……”左钧直竭力想着自己何时多了这样一个弟弟,小太监微撅了嘴,失落道:“姐姐给我带过药,便把我忘了。”竟然是那个小孩!左钧直惊喜不已,那夜他鼻青脸肿的,都看不出来长什么样子。如今他个头高了些,但还是矮她大半个头。

    左钧直抿着笑问道:“你叫常胜?”小太监笑得眉眼儿弯弯,点头道:“是呀!”“别人还欺负你吗?”常胜摇头:“不了,上次姐姐说如果别人再打我,我就打回去。我听了姐姐的话,后来他们真就不欺负我啦。”“你那时刚刚进宫吗?为什么要进宫呢?”常胜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秀气的脸上现出伤感,“爹爹去世了……”左钧直忙道:“对不起!”她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小声道:“我不知道……你别难过。”她想他小小年纪失去了亲人,定是不得已净身入宫,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多大的创伤!他当时举目无亲,被人欺负,敏感而警惕,不敢说话也是自然。

    他现在能快活起来,她也为他高兴。他叫她姐姐的时候,语调糯软,满是依恋之意,她觉得心里软绵绵的,仿佛这孩子和她相熟了许久,乖巧柔弱的模样让她疼爱不已。常胜半仰起头:“姐姐要回家吗?我陪姐姐走吧。”“你住在宫外?”常胜摇头道:“不是,我住在武英殿。”左钧直诧异问道:“那你怎么能随便出宫呢?”常胜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十分自然地说:“因为皇上喜欢我啊。”仿佛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左钧直想起方才明严虽然责备了他,语气中却带着宠溺,确实是超出了一般的皇帝和内侍的关系。

    转念一想,他这样聪明讨喜,想让人不喜欢都难。左钧直轻声道:“方才谢谢你帮我解围。”常胜问道:“姐姐很怕皇上?”左钧直苦笑:“我的身家性命都捏在他手里,能不怕么?”常胜安慰似的紧了紧她的手指,“姐姐,皇上其实很好的。”左钧直心中叹道,你年纪小,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情,自然是不明白。不过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开开心心的,才是最好呢。常胜又问:“那姐姐以后还会来文渊阁么?”左钧直遗憾地小声说:“我是混进去的,今天已经被皇上发现了,以后哪还敢去?”常胜想了想,道:“那要不这样,以后姐姐想看什么书就告诉我,我带出来给姐姐看。”左钧直疑惑地“啊”了一声,“文渊阁的书,是不许外借的呀!”要不然编写《太平渊鉴》时,凌岱泯和爹爹他们也不用常驻在文渊阁了。常胜认真道:“我能借,姐姐放心吧。”左钧直看他的模样不像是在说假话,想到他刚入宫时就在文渊阁侍奉,又这么得皇帝的宠爱,想必有这个特权,比如皇帝在宫中要看什么书了,遣他去文渊阁拿取。没想到能另辟蹊径,左钧直快活地摇摇他的胳膊,“看来我真是捡到宝了!”常胜嘻嘻笑着,又缠着她说些别的话。左钧直怕勾起他过去不快乐的回忆,便半句不提旧事,常胜似乎也心照不宣地不问她这两年去哪里了,更不问她姓甚名谁,家中有些什么人。

    二人天南海北地聊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常胜竟对她最熟悉的四海风物、传奇故事十分感兴趣,左钧直得了这样一个知音,更是讲得眉飞色舞,不知不觉便到了家门口,浑然不觉得路程遥远。常胜抬头看看她家的大门,恋恋不舍道:“那,姐姐,我回去啦,以后我会来找你的。”左钧直笑道:“好呀!”常胜执意要让左钧直进了门他再走。左钧直关了大门,忽想问问他什么时候来。她时常要在四夷馆当值,怕他找不到她,家中又有大狗,伤了他就不好了。然而再开门时,街上已经没了常胜的踪影。

    左钧直心叹这小孩真是神出鬼没的,自己也忘了问怎么去找他,只能等他来了。自从翛翛搬了进来照顾左载言的起居,左钧直便有更多的时间呆在四夷馆。她有时在馆中当值或者看书晚归,左载言和翛翛也习以为常。左钧直在四夷馆名义上是学习番语的译字生,实际上做的是专司翻译和番文起草的通事职务。她入馆后低调小心,从来埋首行路,低头做事,不多说一句话。除了上头几个得过凌岱泯嘱咐的管事的官员,几乎没有几个中土通事认识她。□□以中土大国自居,自恃国力强盛、文化繁荣,将四方外国呼为“四夷”,视为附属之国,“夷”乃野蛮落后之意,带着蔑视的味道。

    左钧直因为妈妈是西域人,不似其他人有着根深蒂固的华夷观念,来了四夷馆两三个月,倒和里面担任教职的十多个番国使者打成了一片。在几个番使的介绍下,她结识了西洋传教士马西泰,大感相见恨晚,拜了马西泰为师学习西洋文字喇提诺语和天文地理。一日夜晚回家,发现门缝底下塞了一个油纸包,里面放的正是她上次没看完的《淳化阁鸿雁录》,才知道常胜来过又走了,心中喜悦,又觉得歉疚。入了四夷馆后事务繁杂,又花了许多时间在新学西语和读书上,写文的时间就少了许多。

    从去年年底《□□赋》结文后开始写第三本至今已经有小半年时间,才将将写了三分之一。刘徽一直没有催文,左钧直干脆由了自己性子,文思大发的时候写上一段,其余时间便束之高阁。春日又至,翛翛在院中播下的花种次第发芽抽枝,满墙绿意盎然,红黄白紫繁花累累。左钧直休沐之日懒睡后披着一头乱发去院中洗漱,看见灿烂阳光洒落庭中,父亲揽着翛翛低语,翛翛细细聆听,含笑提笔落纸,高大威猛的长生半闭着眼嗅上墙边鹅黄的迎春……胸中忽然灌满幸福和欢欣,是自妈妈去世之后再未体会过的感觉。

    忽然觉得人间至美,纯然就是情感的牵绊,与外物完全无关。如今土阶茅茨,匪雕匪饰,她却从不曾怀念过过去曾经居住过的瑶台琼榭、华美宫殿。她甚至觉得,现在的日子,比过去华服美食的时候还要满足和快乐。她小时候挑剔衣裳、饮食,不是软的床不睡,不是尊贵的人不愿意接近。为此爹爹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了她的手心,教训她不可囿于浮华外物,须得观照内心。现在她才渐渐真正领会了爹爹的意思。只可惜,妈妈一直没有懂爹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