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姓不算大姓。然而认识左钧直的人,鲜有把她与江北左家联系起来的。人皆觉得,左家人皆是含着金汤匙出生,谁会似左钧直这般卑微简朴?不过即便姜离知道她的底细,左钧直心中光风霁月,也不觉得有何可忌惮之处。她道:“下官读过织田政权早些年先递交的国书,骄傲简慢,一则书‘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二则书‘东天皇敬海西皇帝',欲与我朝分庭抗礼之心彰显无遗。”姜离点头道:“不错,太上皇见之大怒,却其贡献。然吾皇气度广弘,念及海上子民生计之艰,仍允其所请,重开两国间贸易。”关于这段历史,左钧直已经做过许多功课。正史的版本,确如姜离所言。然而据稗官野史记载,这其间还有许多曲折。女帝大婚之前,云中君尚为东吴海瀛天姥城领主。天姥城沟通内陆东西大江、南北运河,乃是东海之上第一大海港,吞吐四海之货,贸易八方之珍。云中君名为一城领主,实有逐鹿中原之雄资。彼时扶桑屡屡犯边,侵夺海商之利,残害渔民,云中君忍无可忍,率军剿寇,历时半年而大败之,东海自此方得太平。后来扶桑国主呈递国书,言辞轻慢,女帝本欲厉行海禁以示惩戒,群臣亦认为“市舶乃海贼之渊薮”,拥护女帝之策。
然而当时,与女帝大婚数年,从不干政、亦从未在朝臣面前出现过的云中君,突然现身于金銮殿珠帘之后,条陈禁海闭市之弊,历数前朝“禁海令”、“迁海令”之危害,以一人之力辩得群臣哑口无言,终于劝得女帝改变主意。然而不知为何,这一场震慑朝堂上下的论战,在正史中未曾提及半句。是以由彼时至今,两国虽已有十余年不曾相互遣使往来,海上贸易却甚为繁盛。□□国库充盈,与海贸兴旺关系极大。而海上民商得以自由贸易,海寇犯乱竟大为减少,恰应了云中君“堵不如疏”的论断。
左钧直道:“如今织田政权江河日下,雪斋势力日益崛起。据说雪斋已将高丽、琉球等纳入扶桑的臣属之国,强迫其年年朝贡。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次进表,扶桑竟一反常态,谦恭卑顺,令人起疑。那一千二百人的使团,虽然号称由僧人、扶桑朝廷外事通事、学生、贸易商人等组成,然而据下官所见,其中有数百人起止整饬,言行谨慎,不似其他人嬉闹喧哗,口多秽语。下官怀疑这些人是军士所扮。”她自入了四夷馆,才发现自己此前混迹于涌金口的那段日子全非白费。
来自于市井番人的消息,比如雪斋的动向,有时竟比官方文书还要来得真实灵通。她学扶桑话,大多是在与各色扶桑人的海侃中熟练起来,这也让她对扶桑国的三教九流有着不浅的了解。姜离微微一笑,毫不意外,“左钧直,皇上说你大胆,还果真如此啊。”他放下手中羊毫,食指和中指轻叩书案,“倘若他们真是军士,你以为他们的目的为何?”左钧直不喜作无妄之言,坦白答道:“时日尚短,下官不敢妄断。”姜离略微沉思,道:“此事尚无定论,你知我知皇上知,勿说与其他人。”左钧直点头称是,正要告退,姜离却一抖面前案卷,招手道:“这是鸿胪寺呈上来的朝仪,你且先看看。十日之后的朝觐你也参加,这些仪礼须得学的。”左钧直看了一眼,顿时头都大了。何其缜密繁琐的一套朝贡礼仪!前三日礼部迎劳番使,后七日番使具服,于鸿胪寺学习朝觐仪礼,准备朝见皇帝。朝觐仪礼要习练七日,鸿胪寺列举出来的当日礼乐曲目便有数十支之多,便可想见届时场面之盛大、仪式之复杂了!左钧直心道,若论古制,似乎只有藩王来朝时才会用上如此繁复的礼制,莫非这皇帝是对往昔扶桑之不敬耿耿于怀,要趁此机会好好玩他们一把?可朝觐这一日走下来,皇帝自己估计也折腾得够呛,岂不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么……左钧直看着朝仪上所写的天子礼服加上各中礼饰,个中细部不下数百,再加上皇帝自己需要熟记的辞节、礼仪……当真是烦不胜烦,不由得暗暗对明严生出几分同情来。
扶桑使团的迎送馆伴、习仪演礼,左钧直都不得不寸步不离地陪同,十日来忙得几乎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索性在四夷馆官署中专辟了一个小间洗浴歇息。期间,却得了刘歆命人带来的一个口信:刘徽回了北境。未能与刘徽当面道别,左钧直心中有些怅惘。刘徽的根基本来就在北地,每年都会有几个月离开郢京,回北地察看其他地方的产业,洽谈生意。所以他走,左钧直并不觉得诧异。只是从未有过的思念,绵绵密密地生发开来,如树生根,如藤蔓枝,包裹起她一颗小小心房,既陌生,又痛楚,却甜蜜。
所幸她有念想,刘徽或如北飞之雁,迁徙之季过后,还会回来。那时扶桑和韩奉的事情也将告一段落,她觉得如此甚好。论起来,刘徽送过她许多衣服,冠笄,还送过长生,却未送过什么小物事。若要真的说有,也就是身上那个能避媚药的香包了。原来那个被明严拿走,刘徽后来虎着脸又补给她一个。每夜,她会摸着那香包入睡,偶尔会有刘徽入梦,摇着那把坠着蜜结迦南的素色芳风沉香三十二骨扇,牵唇一笑,桃花眼危危挑起,挑出万千风情。无论多疲惫,她每日仍会将那《猖狂语》写上数百字,只因笄礼之后,刘徽同她说:“书还是写下去罢,我喜欢看。”她不知道这些文字有没有及时通过刘歆抵达他手中,不过他说了让她写,她就一定会继续写。书言情,文言意,固然每日只能写个数百字,字字句句却都经她精心斟酌,不曾有一字敷衍。等他回来,这本书说不定就能结文了。刘徽一定会很开心罢。九月的夜风带了些许秋凉,明严一袭玄色常服衣袂舒展,快步如风进了文华殿。两侧当值内侍叩拜了一路,待要掌灯,却被悄无声息出现的叶轻和韦小钟分别止住。“皇上要去文渊阁阅书,尔等好生把守,勿再令外人入阁。
外使来朝,京中杂流人等难禁,若有疏忽,尔等罪无可恕!”韦小钟语声含威,面色冷然,内侍哪敢迟疑,连连称是。文华殿乃当今明严为太子时视事之所,其中侍奉之人皆为明严心腹,皆知明严阅书时不喜他人打扰,连皇后亦是不得违例,便不敢多言,躬身退下。明严直上夹层。十三排书架之后,月明之光皎洁莹莹,白衣乌绫的少年跪拜于地。“平身。”韦小钟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打趣道:“这孩子长得挺快。”明严缓缓道:“左钧直,朝觐上,做得很好。”左钧直恭谨回道:“谢皇上。
臣承蒙皇上青眼有加,破格提拔。一直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唯恐辜负皇恩。所幸天德昭彰,臣终得以不辱使命,不堕国威。”韦小钟噗嗤笑了一声,“陛下,您果然调教有方。”明严冷哼。左钧直想了想,小心道:“臣谢皇上赐食,不然臣就饿晕了。”什么天德昭彰?当然赐食才是天德昭彰。她从寅时起便开始准备,一直到申时水米未进,反而一直在译语,口干舌燥,头脑发昏。天晓得明严为何能一直仪度完美,从头到尾挑不出半点瑕疵。大概这也算是做皇帝的一项特长。
明严道:“听说韩右相宴请扶桑国使,特意点了你随行。”左钧直面色有些发白,低首道:“扶桑国使的出行馆伴,臣身为东洋馆掌馆通事,自当领职。”明严负手于背,冷着脸来回踱了几步,“那日韩奉同你说了什么?让你魂不守舍的?”左钧直心中一惊——皇帝居然看到了。朝觐那日,她亲眼看到了韩奉见到她时的难以置信和目中一闪而过的“惊喜”。她早知朝觐大礼上会与韩奉碰面,被他识出,是迟早的事情,她本就要逆风而上,所以无意躲避。仪罢人散,韩奉状似无意同她擦身而过。
没有看她一眼,低低一语却字字入耳。她咬咬牙,直言不讳道:“不瞒皇上,臣的继母,乃是繁楼中人。臣曾在繁楼,险些落入韩大人手中。韩大人朝觐那日知道了臣的名姓,知道臣是左家人,便想让臣……侍奉。”侍奉二字,她说得十分小声含混,然而明严、韦小钟和叶轻谁不知韩奉之恶癖,都不由得面色一凛。韦小钟道:“陛下,臣以为韩奉家宴,左钧直还是别去为好。扶桑语通事并非他一人……”明严漠然打断道:“非左钧直不可!”他看向左钧直,眸中晦明难测,“韩奉宴请扶桑国使,议论二国之交是假,与雪斋暗通款曲才是真。
左钧直,你须得给朕盯紧了。扶桑人私底下说的话,也必须一字不漏听得清清楚楚。叶轻,韦小钟会潜入韩府,监视韩奉,护你周全。”方才叶轻、韦小钟二人一入阁,左钧直便识了出来,却没想到明严会安排这二人去保护她。叶轻武艺绝高,向来寸步不离明严左右。朝觐之上,他一身斗牛华服,凛不可侵,不知震慑了多少人。一场盛大朝仪下来,无人能靠近明严三尺以内,皆是叶轻之功。韦小钟却忧虑道:“韩奉府中豢养的江湖人士无数,扶桑人亦阴险狠辣,我二人恐怕力有不逮,不若让……”“括羽不能去。”明严一双凤眸冷若冰刃雪锋,“韦小钟,怎的嫁了人,就变得如此不济了?”韦小钟自上次叶轻险些丧命于扶桑忍者之手,便始终对与扶桑人打交道心有余悸。她既嫁了叶轻,自然更患得患失。明严这般一讽刺,更激起她的脾气来,辩道:“非是不济,而是量力而为!陛下这是要把括羽雪藏到什么时候?”明严挥手,王气毕露,“此事朕自有分寸,勿要多言。你要其他的翊卫可以,括羽断断不行。”韦小钟气郁不已,却无法再犯皇威,拉着叶轻狠声道:“叶寡言,你能行么!”叶轻不善地盯了她一眼:“你说我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