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出手奇快奇准。横在她腰上的手有一瞬的离开,左钧直吓得魂飞魄散,手指死死掐进面前人的后颈,方要暗骂这人也不是好人,那手臂却又回来稳稳地兜住了她,而洞底想要燃灯袭击他们的两个人已经死了。漆黑之中,洞底人不敢轻举妄动,她和那人悬在半空,上下不得。僵持。死寂。左钧直这时方稍稍镇定,细细琢磨救自己的是个什么人。手下衣料轻若鸿羽,柔韧光滑。韦小钟同她提过的,她亦好奇摸过。这种布料名叫“绰影”,翊卫御用之衣,奇轻,水火不侵。这人当是翊卫无误了,只是身形单薄,甚至有些纤弱,绝不会是叶轻。
看来叶轻和韦小钟还是叫了助手,却未让自己知道。这却也有理。前几日听叶轻和韦小钟策划今夜的安排,她便觉察到翊卫并非一般亲军。叶轻在明,韦小钟在暗。伴君左右记录在案的明卫一共有四十八人,然而再算上韦小钟手下,便远非这个数了。明严虽然看似大权下放,不理朝政,却能随时跟进朝中大臣的动向,应该就是这一群幽灵暗卫的功劳。想到为官者时时处处不知道哪里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左钧直便觉得悚然,对明严更生忌惮。此时命悬一线,生死未卜,左钧直只觉得这突然出现的无名翊卫如救命稻草一般。
抱着她的手臂并不粗壮,却坚强有力。五指箕张托在她的背上,减轻她悬空的恐惧。这种小心翼翼卫护的姿势让左钧直心生感动。空中静悬稍许,左钧直忽然觉得腰上紧了紧,这翊卫竟抱着她又向上翻,几个腾挪跳跃,飞速向下坠去!这种失去重心的感觉让左钧直恶心欲呕,心脏仿佛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虽然知道一点用也没用,双手还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扳着那翊卫劲瘦肩腰。不知为何,她觉这人浑身突然泛出森森冰雪之气,好在她方才喝了酒,浑身发热,却也不觉得寒冷。
行将落地时,只听见哗啦啦一阵兵戈相撞,坠势突然止住,反而斜飞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左钧直触手处是冰冷坚硬的铠甲,一片片缀着铜钉的甲叶硌得她手掌生疼。身下柔软,忽然反应过来这翊卫是垫着她落了地,虽然避过了枪矛,这些铁甲铜钉也足够将他重伤了,何况还被她这般狠地一砸——这人一点声气也没出,翊卫的做派,竟都是这般硬气么!左钧直向来欠不得别人人情,就算面前这人是个翊卫,是奉了皇命来拼死保护她,她也万万见不得别人因她而受伤。
她心中歉疚,鼻中酸涩,刚要欠身而起,却被那人伸手压下,张开双臂抱了她从铠甲堆上滚了下去。一簇簇羽箭飞蝗般扎向方才二人所落之地,密集铿锵之声震得左钧直鼓膜生疼,心中发紧。自她落下这地洞,不过片刻,却几番生死边缘走过!左钧直被那人紧紧护在怀里,牙齿微微打战。这里根本就是韩奉秘密的兵器库!韩奉这是要反啊!闻这浓烈刺鼻的硫磺味,也不知韩奉在这其中藏了多少火药。倘是让这些兵器铠甲、火器炸药见了天日,多少生灵将遭荼毒!想起扶桑那上万武士刀,左钧直突然心中瓦亮。
在女帝眼皮底下蓄积这一库的兵器,韩奉定是花了极大的心思。想来大多是通过曾任指挥使的徐暧来做的。这些刀枪铁锈味浓重,藏在此地已经有些时日。徐暧疯了之后,再增加库藏十分艰难。扶桑刀天下利器,谁知道那九艘巨大贡船之中,腰刀衮刀是否只有那一万余把?韩奉此番勾结扶桑人,应该是为了买兵器罢。左钧直愈想愈是害怕,愈想愈是焦虑,倘是今次葬身于此,明严何时能发现韩奉竟有如此大的阴谋?心脏在胸腔猛烈冲撞,背上忽然被安抚似的轻拍了两下。
左钧直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伏在那人身上。脸颊紧贴那人胸口,只觉心跳缓慢沉稳,全无畏惧紧张之意。闻到浅浅的血腥气,手指触向他背后衣衫,却被他抓住手腕托着腰,极轻极慢地推到一旁,靠着枪丛坐了下来。那人的手离开了她,她登时觉得失了依靠,巨大的恐惧袭来,黑暗中胡乱去摸那人,却摸到那人手中拿了一张弓。那人似是知晓她的害怕,轻握她手,紧了紧她的手指。这个动作让左钧直觉得十分熟悉,却一点想不起来为何会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人放开手,将一片衣角放入她手中。
左钧直抱着他的时候知道他穿的是夜行衣,轻简贴身,连衣带也是短的,没有累赘之物。他既是把衣角给她握着,就是让她放心,他近在咫尺,并不曾丢下她离去。这人待她,怎么会这么好?还是他所受训练,本就如此?这兵库中所藏兵器形形色色,有弓箭是自然。他带着她从半空跳下,中间在洞壁几次借力去势,坠地时精准避开枪矛,落在铠甲堆上,现在又不知从何处拾了把弓箭——他究竟是一开始有光时那一眼看得分明,后面步步算计得精确,还是能够……夜中视物?左钧直正疑惑间,只觉这人身子微侧,极细微“铮”的一声,羽箭激射。
一箭既出,辗转方向接二连三四支飞箭箭发连珠。五道利箭破肉穿骨之声次第响起,五箭无一虚发。兵库中又陷入死寂。这一次这翊卫主动出了手,暴露了自己所在,对方却没敢再还手。这翊卫前后一共熄灭灯火三次,出招七次,杀七人。很显然,只要谁稍有动作,别说出库报警,哪怕出手反击,都必死无疑,因为,这翊卫比他们快。然而,即便此时看似翊卫占了上风,左钧直仍是焦虑无比。对方可以耗下去,她和这翊卫却耗不起。韩禅现在必然已经开始找她。倘是上面再来了人,他们就是瓮中之鳖了。
冰雪寒意又由浅至重弥漫而来。若不是能感受这寒气,手中尚握着那一片绰影衣角,左钧直几乎要以为身边这翊卫根本不存在。电光石火间又一箭挟风裹雷飙射而出,止于“啊”的一声大叫。左钧直骇然。原来就算对方不动不语,这翊卫亦能察觉出来。倘那些人有这等本事,自己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良久,这翊卫握住她牵着他衣角的手,轻轻将她拉了起来。左钧直低呼一口气,以为危机已去,忽的肩上一重,软软倒入他怀中,人事不省。杂着酒意,左钧直这一觉睡得极长极长。
乌飞兔走,仿佛好几个春秋。她梦到了雪山、大海、大漠黄沙,梦到了母亲的青丝、父亲的笑纹、涌金口的书场、繁楼的绣旆。亦梦到了刘徽执剑与半面妆缠斗,浑身是血,她大喊一声“不要!”刘徽回过头来,竟变作常胜的模样,手捧繁花,笑盈盈向她走来,唤道:“姐姐!”待要去接那花儿,却又一把锋利宝剑横亘胸前,剑上镌刻着两个古朴篆字“龙渊”,蓦然,四周硝烟纷起,喊杀声重……各种各样的脸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闪过,越来越快,她极力挣扎着想要醒来,却无论如何摆脱不了这个漫长的梦魇。
秋阳高悬,秋风过处,层林尽染。郢京城北,苍山山脉峰峦如聚,群岭竞秀。漫山黄栌、乌桕、元宝枫、五裂槭……红叶绚烂瑰丽,赤霞烈焰一般排山倒海煌煌扈扈。时人有诗“小枫一夜偷天酒”,所言便是如斯美景。北城门外,一队兵马铠甲明亮,整齐列于官道两侧。为首的年轻小将眉目俊朗,薄甲皂靴,英姿飒爽。他于马上手搭凉棚远远眺望,但见远方尘土滚滚,渐闻车马辚辚之声席地而来,面上粲然露出笑意,朗声道:“兵士们,整肃衣甲,准备恭迎郡主凤驾!”女帝只有一位同父同母的弟弟,封为彦亲王。
传言女帝此生只有两个人她深信不疑,一个是靖海王,另一个就是彦亲王。彦亲王性格谦和温顺,是美玉一般的人物。只可惜天妒良才,白璧有瑕。彦亲王四岁时与女帝失散,十年之后被女帝寻到时,已经奄奄一息,双腿俱残。女帝长彦亲王四岁,自幼便尤其爱护。失而复得之后,更是视如掌上之珠。后来女帝复国,拥其异母兄为帝。兄有爱妃一名,恃宠而骄,在后宫对彦亲王出言不逊,推了彦亲王一把,当时便被突然出现的尚是长公主的女帝一剑削了手掌。女帝性格如此刚烈暴戾,能够劝转她心意的,只有彦亲王一人。
至于云中君,大约也可以做到,只是无人敢试。所以对于朝中大臣而言,只要彦亲王尚在皇宫,面君时心中便更有底气些。彦亲王有一子一女,封邑在国都以北的端城。然而因为女帝思念,大多时候仍是居于宫中。直到女帝退位,方回了封邑居住。亲王府的车队浩浩荡荡,中间一辆紫绸马车,鸾纹飘飞,十分漂亮。为首一名武官前来施礼道:“林大人,我等就送到此处,郡主的安危,就交给大人了!”年轻小将下马揖礼道:“有劳!”武官回马举旗引令,大队人马后队变作前队,沿来时路而返。
独留下那辆紫绸马车和周围数名亲随。小将率兵马向紫绸马车齐齐行礼,只闻马车中少女娇音如呖,却带着十二分的不满和苛责。“平身!——为何不是括羽来接本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