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斋见左钧直双眸低垂,隐有泪光,月光之下脸蛋儿莹润雪白,小巧瑶鼻和粉色嘴儿越看越是韵致十足,令人忍不住想捧在掌心好一番呵护……品尝……收敛心神,暗暗吃惊道:此前怎不觉得这小姑娘有这股诱人劲儿?好生奇怪……雪斋道:“现在应该想到了吧?天姥山本是云霁所居之地,他走之后,这位名叫云沉澜的姑娘就住在了这里,或许是他的女儿,或许是他的徒弟,总之渊源深厚。那个刘徽,被女帝踏破家国,一心只想报仇雪恨。可惜你不是云沉澜,连让他借机接近你们皇帝的机会都没有。
他对你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喜欢他,有何意思?”左钧直执着摇头道:“不是逢场作戏……他……他曾在韩奉面前护我,不惜自己被欺侮……”雪斋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伸手揉揉她的发心,道:“左钧直,你真是单纯可爱的小姑娘!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妨向你明说,刘徽背后,是北齐啊,在关外和女真联盟的北齐!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你以为同韩奉相通的,只有我们扶桑人?韩奉通过刘徽,与北齐也有往来!他的繁楼,正是我们多方牵线接头的一个据点。
韩奉一旦起事,北方女真和北齐都会动手,我们送点武器,沿岸煽风点火一番,便等着坐收渔翁之利,这种绝不会赔本的生意,自然要做!”左钧直僵在当场,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她从未想过刘徽在郢京的目的是要复仇!她以为……刘徽只是想正正当当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她嗜书如命,于是也偏爱一切爱书、惜书,包括刘徽这种开书局的人。她总觉得,和书联系在一起的人,必是像她爹爹那般内心温润无争之人。她还想帮他除掉韩奉,来保护他!可笑!可笑!她真是太可笑了!难怪他的繁楼里面会有暗道密室。
难怪他言语间,对沙荣的行踪知晓得那么清楚。难怪他每年都会消失好几个月。难怪他和韩奉韩禅,会混在一起。难怪他见到云沉澜真面目时,会有那么一刹那的迟滞。他必然见过女帝和云中君,想必那时就猜出了云沉澜的身份,想到了通过云沉澜来接近明严的主意。不然的话,以他的修为,打败云沉澜并不在话下。……真是傻透了。他对她应该还是有几分真心的罢,不然不会一次次拒绝她。对于他来说,逢场作戏多容易,更何况她这种自己送上门去的。只是那几分真心,在他的家国仇恨面前,实在是微不足道呵……一阵山风卷着雪粒灌进她的脖子里,刺骨冰寒,却未必有她的心冰寒。
现在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雪斋既是告诉了她这些,就没想要放她走罢?“左钧直,你看看你的国,多么的混乱不堪?你所爱的人,多么的不值得?我与你相识虽不久长,却看得出你身为女子,却有男儿般的远见卓识和治国平天下的抱负。□□重男轻女,你再大的本事,也无用武之地。”雪斋执住左钧直的手腕,展身站了起来,将她拉到身前,手指东方遥遥天光和隐隐可见的大海,声音坚定如铁,郑重铿锵:“左钧直,随我去日出之地!我以天皇和将军的名义起誓,你,左钧直,将为我扶桑国之上宾,步月登云,一展宏图!”左钧直紧抿着唇,一声不语。
雪斋另一只手也落下来,双手握住她双腕将她圈在身前,音转温沉,磁铁般吸引人:“我虽不如你喜欢的那刘徽生得俊俏,自认也算得上个英雄豪杰。你若看得上,便随了我。看不上,我帮你另外物色良人。我扶桑俊才不输□□,胜过刘徽者无数。”说的是打商量的话,语气却半点没有回旋的余地。这本来就不是个容得别人讨价还价的男人。左钧直沉默半晌,道:“雪斋将军,我觉得好困。”已是囊中之物,雪斋也不急躁生气,啧啧赞赏道:“这么快就学会敷衍人了,孺子可教。”帮她紧了紧身上大袄,随意道:“以后便在我舱中睡,我舱中有火盆,不冷。”雪斋素来是说到做到。左钧直柔顺缄默,由着他指使着人连夜将她的行李并小床搬到了他房中。和衣而眠。舱中漆黑,舱窗敞着通风,可见水色幽蓝点点。炭火片片暗红,暖洋洋的着实比她的小舱舒适许多。左钧直睡得安然。她并不担心雪斋会对她做出什么。雪斋的那两段话说得很清楚。首先她对他是个有用的人,退而求其次她才是个女人。雪斋那并不是在求她抑或是劝她,而是先利诱,后威逼。
你,左钧直,若愿意为我所用,将有大用。倘是不愿意为我所用,那便做我的女人入我后宫。且权衡罢。只要还在第一个层次上,雪斋不会动她。更何况她也不是个美人。左钧直放松了身心,很快甜睡过去。她睡得很熟,连雪斋起床都不知晓。次日中午便抵天姥城。左钧直曾读过马西泰写给家乡友人的信,其中形容天姥城曰:“……盖诸地商贾,贩运货物之巨,虽合全世界之数,不及天姥一巨港也。每年有巨舟千艘,载运胡椒至天姥。其载运别种香料之船舶,尚未计及也……梯航万国,此其都会……四海舶商,诸藩琛贡,皆于是乎集……”这个形容,毫不夸张。
这次来,左钧直发现天姥城的港口愈发大了,较五六年前扩展了两三倍不止。水上船舶辏集,巨大船帆遮天蔽日,桅杆鳞次栉比、高耸入云。岸边杂货山积,各种肤色、服饰的藩客往来如织,水手、舟师、商贾、市舶司官员等各色人等杂作一处,热闹非凡。然而再细细看来,熙熙攘攘间却并非杂乱无章。时时刻刻有船只舶货出入吞吐,各循其道,秩序井然。市舶司查验勘合公凭和船上人货时,雪斋指点道:“□□市舶制度本来古已有之,自成体系却是在你们云中君手中。
如今云中君虽早已不亲治天姥城,天姥城循其律令却能欣欣向荣,可见法度之效,大过于人。你们的云中君,我甚是钦佩。”左钧直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治港如此,治国亦如是。倘若制度行之有效,上至王子、下至平民俱能约束,那么即便国君平庸无能,国家亦不至于速速衰亡。”雪斋知她是想起大楚裂国的教训,道:“你在□□,不过尘芥微职,距离皇帝有九品之遥。我则手握国之权柄。你来我扶桑,时时处处可与我这般恳谈无间,岂不是比你做个任人宰割的四夷通事要有趣许多?”左钧直不痛不痒道:“将军如此锲而不舍,真令人心折。”雪斋浅浅眯起眼笑了,眼角笑纹亦是刚毅如刀锋刻画。“本将军向来说一不二,像这般劝人,还真是第一次。你若不领我这个情,我也只好把你丢进东海里喂鱼。”左钧直眺望着前方浩渺无极的碧蓝海水,雪白的沙鸥在天际飞翔,时而有海鱼跃出水面,银鳞闪闪。“上古炎帝有女名女娃,溺于东海,化身精卫之鸟,日日衔西山之木石,湮于东海。不知道是天上的哪一只啊。”五六年未至,天姥城中的异域风情愈发浓厚。除了扶桑、高丽、琉球、暹罗、交趾、爪哇、吕宋等许多周边国家之外,还有许多头裹白巾,来自波斯和阿拉伯的巴士拉、哈姆丹、设拉子、花剌子模、大不里士等许多地区的穆斯林。
有诗赞曰:“缠头赤脚半蕃商,大舶高樯多海宝”。而金发碧眼的西洋人亦是不少,浑身浓香扑鼻,熏得左钧直直打喷嚏。天竺人热衷于用曼海蒂在身体上绘出辟邪纹,莲花、猴子、四头的梵天,四臂的毗湿奴,还有……林伽相的湿婆……城中商区店肆稠密,异宝珍玩充羡其中,随行侍卫沿途购买补充出航物资,左钧直和雪斋自然是见得多了,直直前行。过了商区、栈房仓库区、又行得一段,便见得大片的高墙大宅,多是西域风格。其中男女衣裳鲜洁,银带银刀,或戴圆帽,或佩头巾。
雪斋腰刀蹭到一个雄伟多须的男子,那男子登时怒目而视,左钧直忙行西域之礼,以高昌语说了两句,那男子点头离去。雪斋怫然道:“我很不喜欢你这般低声下气。”左钧直愣了一下,道:“这是西域高昌国人,凶猛好战,控制着天山南麓的交通要冲,垄断西域香料和丝瓷贸易,在天姥城势力极大。我们不过短暂居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雪斋道:“你还会高昌话?”他知道她是左相的孙女儿,却未细究过她母亲的来历,是以不知。左钧直垂目道:“我妈妈算半个高昌人罢……”雪斋笑道:“那感情好。
难怪你生得不像中原女子。”说着,继续大步前行。左钧直惊了一下,忙追上去问道:“怎的不像了?”雪斋见她一脸认真,终于颇有了些在意自己容貌的小女儿情态,不由好笑。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番,道:“你看看天姥城的江南女子,个个娇小玲珑,谁像你这般长胳膊长腿的?”左钧直比了比自己和雪斋,也不过到他的鼻子。之前和刘徽,也只到他下巴而已,再加上常在四夷馆中出入,身边俱是男子,所以从来不觉得自己高。今次被雪斋这么一说,再瞅瞅周围的汉人女子,果然好像自己是高了点……难怪……难怪当时及笄礼上自己换了女装,刘徽凝视了她半日,最后吭气道:“左钧直,你穿女人衣服真是难看,以后还是别穿了。”左钧直有些灰心。雪斋又道:“还有,皮肤太白,眉毛太淡,嘴不够小,唇不够红……”左钧直听他说来,自己简直一无是处,忽又闻“倒是有一样像的——”,眼神期待地闪了闪,雪斋悠悠道:“太平。”左钧直甩袖暴走。雪斋笑得开怀。临走之前,照例是要祈风。前朝和早些年间,祈风之礼俱是由市舶司主持。后来四夷俱入,信仰混杂,民间祈风和祭祀便渐渐取代了官方祈风。“……俾波涛宴清,舳舻安行,顺风扬颿,一日千里,毕至而无梗……”左钧直向雪斋叹道:“倘是有一日,船舶不必借助海风航行,亦无须人力划桨踩轮,海贸规模,或将是今日之千百倍不止,四海一家,天下大同,倒是令人向往。”雪斋和蔼地看了她一眼:“听你信口开河、异想天开,倒也是一种乐趣。”天妃宫也是要拜一拜的。宫中供的是护船神妈祖。左钧直当年在天姥城虽未进过天妃宫,但因东南沿海妈祖神像随处可见,连扶桑贡船上都有妈祖神龛,所以这个在古代和前朝陆续被册封为“护国明著灵惠协正善庆显济天妃”妈祖神她还是挺熟悉的。然而天妃宫中的妈祖像,和别处的不大一样。神像身着红衣,右上额角眼际,用朱砂颜料绘着一朵红莲。雪斋低声道:“看着面熟?天姥城和东吴民间所拜的妈祖,确实就是云沉澜。
云沉澜生长于东海之滨,水性应该是极好。相传东海渔人常见一名朱衣女子弄潮于千丈海澜之上,十多年来搭救溺水船民无数,人们视之为妈祖转世。”左钧直听闻,心中既是赞羡,又有些黯然。这个云沉澜,却是个性情中人,身份高贵,却不涉朝政,反而要随性自在地做一个草莽豪侠。这样烈的脾性……生得又美,不恰是刘徽此前最喜欢的那种女子么?倘若没有血海深仇,他二人也是良配……而她,左钧直……或许真如雪斋所说,是他万花丛中,最不起眼的一朵吧……可是若刘徽是为了复仇去接近云沉澜,那最后岂不是会害了她?可是她不可以说,说了,便是害了刘徽……左钧直一时间又是自卑,又是忧心,矛盾重重,酸苦交集,心中乱麻一团,剪不断,理还乱,茫然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