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钧直果然赖着没有提前回会同四夷馆。然而公假总是过得快的,展眼已是最后两三日。左钧直读马西泰的西洋书正在兴头上,觉得犹不尽意,晚上索性挑灯夜读,子时方睡。这日傍晚做了些功课,周公终于前来讨债,只得趴在房中桌上小眠一会儿。不知睡了多久,悠悠转醒时,听到身边有窸窣轻响,是纸张展动之声。不睁眼也知道是谁。她懒懒地趴在桌上,迷迷糊糊问道:“来了多久啦?”旁边人嗯了一声,随口道:“有一会儿啦。”她睡眼惺忪,侧过头来:“太阳从西边出来啦?今天来竟然这么乖地不缠我……喂!常胜!”一眼瞅到他手中拿着的东西,何止睡意退散,魂儿都去了一半,马上劈手去夺。
正要抓住的一刹,常胜左手换作右手,左钧直便扑了个空。“还我!”左钧直烟眉倒竖,怒气冲冲。“看完就还。”常胜攥着一沓稿纸背在身后,坚定立场。“小小年纪,不许看这些东西!”左钧直已然羞恼,“拿来!不然不理你了!”真是个杀手锏。常胜撇撇嘴,万分不情愿地拿着稿纸递过去。左钧直哼了声,收拾起来时,眼角瞥到常胜一反常态地没有表示委屈……一翻那沓稿纸,登时大怒!“最后两页!”她道今天常胜来了怎的这么安安静静,原来是在看她这两个月来写的新稿!《浪荡词水月观音》。
如果说写《嘲哳曲》是为了谋生,《呻吟赋》是为了宽馀,《猖狂语》是为了诫人,那么这本《浪荡词》,是纯属是兴之所至。回京时,江驿中翻见一本《观音感应传》,讲起观世音化三十三宝相法身,点渡众生,忽发荒谬奇想。《猖狂语》写完,只觉得再写情爱,笔下苍白,了无滋味。既然世人都认定了癫语生是个风月写手,那便不妨写一本真风月。摒弃了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的路数,《浪荡词》只写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出家女人。盛唐,长安,水月精舍,有尼绝艳。
凡能诵金刚、楞严、法华、普门品者,可得一夕贪欢。然而欢情之巅,一刹那间妄念俱灭,痛悔往昔种种罪业。后遇一阐提,七日乃化,化后尼亦死﹐死即糜烂立尽。信徒瘗之,高僧指言:此观音示现,以渡芸芸耳!有善画者,摹绘水月影光中菩萨宝相,人尽呼之为水月观音。欲是菩提树,色乃明镜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大风月,大禅意。大污秽,大菩提。可这刚一开头,要多少艳情有多少艳情。左钧直敢写,敢给世人看,然而此时被常胜看了,她却觉得羞惭万分、无地自容。
常胜举起空空如也的双手来,无辜道:“没有。”左钧直恼恨揪住他的两根袖子,狐疑着一截截捏上去,果然什么都没有。怒目喝道:“转身!”狐狸尾巴要露馅儿。常胜忙后退一步,求道:“姐姐啊,就两页了,让看完嘛。”“两页也不许!你才多大点儿?看迷了心窍怎么办?”常胜满不在乎道:“只许姐姐写,不许我看……是什么道理?皇上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哼哼……”左钧直脸上顿红,这小子!她写风月,虽不露骨,却也足以看得人面红耳热、心中荡漾。
可这常胜看了这多,竟是面不改色,全无异样……常胜见她无语,得寸进尺:“姐姐的书,我都看过,这本不过是更加……嗯……无耻一些嘛……也没什么。”左钧直惊得合不拢嘴,指着他,语无伦次道:“你……你怎么会看?!怎么知道是我写的!”过去写文,虽然并未避过他,但他偶尔瞟上一眼,也不见有多大兴趣。她写文不喜欢人扰,常胜便自顾自地在一旁和长生玩,和翛翛聊天,给爹爹研墨,甚和谐。可今天他说她的小说他都看过,可不让她惊讶!常胜若无其事道:“太上皇喜欢看小说话本子,皇上便让我去搜罗咯……太上皇又不喜欢看写得差的,那我只好自己先看一遍咯……姐姐刻的萝卜章上面就有癫语生,我怎么不知道是姐姐写的。”左钧直瞪着他:“……你怎么这么不跟人家学好!我说你现在怎么越长越有几分像皇帝,感情是被他们带坏的!”常胜涎着脸过来讨好她:“姐姐写的书好呀,怎么算不学好呢?太上皇都夸姐姐的书艳而不淫,不同流俗呢!她还同祖宜尊说,读一本《呻吟赋》,胜过十本《朱子语类》,祖老头儿都快气死了。”左钧直白了他一眼,乏乏地晃到床边,趴了下去。常胜笑嘻嘻地走过去坐到床沿上,勾起一指去挠她腰眼儿。左钧直痒得跳起来,握着个枕头向他当胸横扫过去。
常胜“嗷儿”一声被击倒,抱着枕头哀声道:“姐姐说有礼物送我的……”左钧直无奈爬下床,去翻书柜底下的抽屉,找出之前扶桑来朝时买的那个小指头大的签盒给他。抽屉底下,赫然躺着一把扇子。五重花骨,繁丽精细。常胜见她盯着扇子发呆,一把拿起来轻巧展开,只见上面墨气淋漓一行扶桑语,不由得奇道:“姐姐,这写的是什么?”一幕幕往事如汹涌海潮,涌上心头。仿佛上元夜花千树星如雨,刘徽万人丛中驻足回首,素色芳风三十二骨扇半遮了面,只露出一双危危的桃花眼,笑意盈盈令她心簇神摇。
狐狸变作公子身,灯夜乐游春。她多希望他向她伸出手来,唤一声:“钧直,过来!”她以为韩奉死了,便可以同刘徽在一处。可是,韩奉死了,他又在哪里?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结局,可这结果,和她希冀中的多不一样。常胜看着她刹那间泪盈于睫,顿时手忙脚乱。“姐姐……你怎么了……不要哭!”不劝还好,一劝之下,大颗的泪珠儿滚了下来。左钧直本来肤色就极白,这一哭,更是眼圈儿红得桃花一般,如粉堆霞。常胜何曾见左钧直哭过,急得手足无措,万分纠结。
左钧直哪里知道常胜这个纠结,纠结得十分苦恼。他长于军营,便是见过几个女人,也都如男人一般。后来入了皇宫,女帝、鸾郡主、沈慈、韦小钟……这些女子,哪个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何曾会这般伤心哭泣?他想着慈皇后难过时候,皇上怎么做的?轻轻抱着,温言安慰。小钟难过时候,叶轻怎么做的?抱着,说个冷笑话,逗她开心。可是那是丈夫与妻子……虽然他也很想……纠结了一番,他终于是犹豫着,学着长生,伸出爪子轻拍左钧直的背,小心翼翼道:“姐姐,别哭了,是我不好……”左钧直摇摇头,擦泪咬唇,“和你没关系……是我……是我自己太讨厌,说了不再想他,可是还是忍不住……”她喜欢刘徽,并不曾瞒着常胜。
远行扶桑的经历,她挑挑拣拣同常胜说了些,只是略去刘徽的北齐身份。常胜愣了愣,有些惘然失望。垂下眼看着那小巧签盒,闷声道:“姐姐既是想他,就去找他吧。”左钧直将那桧扇收入抽屉,怅然道:“他不愿见我,我能去哪里找?”常胜摇了摇签盒,顶上小孔掉出一根细木签来,虽然异常精致,依旧是扶桑文。房中静谧了许久,响起常胜有些萧索的声音:“五月初八,叶轻和兵部侍郎在繁楼宴见北地商贾,刘徽会在。”入得五月,左钧直复归会同四夷馆。
二馆合一、裁减冗员之后,馆中气象确实为之一新。左钧直的事迹被添油加醋描描画画,倒成了个英雄般的人物,前来与她交好的官员也多了许多。走在路上,也听到有人指指点点:“生得文文弱弱的,没想到倒是有骨气,啧啧!”“若非如此,还真要以为他是个女人……”“嗬,你当是女驸马的戏本子哪?哪里会有女人敢冒欺君大罪乔装入仕?”“听说甚得段大人和礼部的赏识,说不定会是个红人……”“且,也不过是译字生出身,没功名没靠山,走不出会同四夷馆的。”……人言可畏。左钧直回馆后只是潜心馆务,流言蜚语一概不理。但朝中最近的几件大事,她还是认真琢磨了一番。第一件,乃是小皇子百日,上赐单名“德”字,册为储君,诏谕天下无需避讳。人称“明德太子”。第二件,朝中风传总督京营戎政叶葵之子叶轻将赴山海关,接任原守将夏侯乙之职。翊卫指挥使一职将由原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林玖接任。此二迁调虽尚无正式文书发布,却已是内阁定下的事实。第三件,知晓的人便不多了,便是常胜所说的叶轻与兵部侍郎宴见北地商贾之事。
八英之一的叶轻顶替萧山五虎之一的夏侯乙戍守山海关,大多数人视之为新旧武臣的更迭,与明严灭除韩奉之后,大举启用新臣的做法一脉相承。可是左钧直还是敏锐觉察出,此举似乎意味着明严要对关外的北齐女真,有所动作了。只是个中还有不少自相矛盾处,左钧直觉得想不太通。借着当年爹爹在翰林院编撰《太平渊鉴》的机会,她读过许多北齐遗书,对当年那一段历史了解不浅。后来又从行人那如那里得到了印证。夏侯乙在关外的威名,除靖海王、晏江侯之外,无人能及。
北齐故将曾有诗云:夏侯今横槊,何日渡榆关?榆关,便是山海关的别称,可见北齐对夏侯乙是何等忌惮。既是如此,换下夏侯乙,不啻于自毁长城。难道真是“廉颇老矣”这样一个原因?照理说,叶轻戍关,戍便戍了,宴见北地大商,当是要再议军需采买事宜。倘是要加购刍粮,要么是要增兵,要么是要兴战。她爱着刘徽,自然不希望刘徽在这两国角力中受到什么伤害。然而她是□□子民,更不希望刘徽做出什么事情来,令□□政局动荡不安、黎民百姓遭殃。无论站在哪一边,她都不想看到关外战火再起。
韩奉死后,加诸于繁楼的禁酒令解除,繁楼大庆三日,酒资尽免。三日之后,繁楼繁华更胜以往。月色下,琼玉海中波光粼粼,倒映着漫天星光与繁楼灯火,分不清这天上人间。天玑楼中,美酒盈樽,美姬琤琤,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国库、官用、民生、军需,俱有内库周转其中。然而内库虽丰,泱泱大朝,犹有力所不逮之处。更何况内库本起于东南,在北境力量相对有限。所以北境军资,除粮秣、兵械、胄甲、火器等要害物资之外由内库专供之外,仍有泰半诸如马匹、被服等倚赖民商。
借着山海关守将更换之机,东北守备军重选军需供给商、增购物资。这是一桩大买卖。北境原有军需货商、后起之秀,无不想要趁此机会扩大或者争取自己的份额,使尽浑身解数与叶葵、叶轻、兵部侍郎、驾部郎中、库部郎中示好。青莲文锦,璎珞悬绦。发络绣带,袂卷芬芳。举手投足,一身风流。一一别过叶氏父子、兵部官员、北境众商,春风笑意渐渐淡去。沿着琼玉海畔缓缓行了几步,忽而驻足柳边。负手沉声:“出来吧。”月白衫子的少女从树后探出半个身子,七分犹疑。
“没人。”少女走出来,停在他面前五步处,竟是近之而情怯,拘谨不安。琉璃莲灯的明光透过披拂柳枝照在欺霜赛雪的脸颊上,落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少女缄默着,侧头望向琼玉海,眸中波色水光浅映星星点点,不知是月色,还是灯火。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嘴角一点一点地翘了起来。“再不收敛些,看你扮男人还能扮到几时。”没想到他还会这样同她调笑,左钧直怔怔抬起头来,欲言又止。自被云沉澜从海中救起来后见过刘徽一眼,从此再没见过他,已有半年余。
他这次回京,倘不是常胜告诉她,他也不打算让她知道罢?“好好儿的,为何要改结局?不想给爷挣银子了?”“刘爷也不在乎这些小钱。”不知为何心中就来了气。横竖自己再怎么用心去写,他不看,亦不关心。不似过往,他会为她亲绘人物绣像,神韵跃然纸上,竟比柳三生的插画还要传神。他可以为云沉澜一掷万金,她写本书,区区数千两银子,于他又算什么?刘徽目色冷了几分,逼前一步,“别忘了你我的契书,只要爷不解约,你便还得听爷的。爷没说停,你便得继续写。”这般强硬的做派,令左钧直觉得陌生。她自嘲地一笑,“是,刘爷说一不二,钧直唯命是从,下一本一定大卖。”“今天来找爷,又想作甚?今日可不是爷的生辰。”瞅着他一副说完快走的逐客架势,左钧直心底拔凉。想着云沉澜可能就在不远处,她也无心久留。“刘爷,”左钧直昂头紧紧盯着刘徽的双眼,仿佛要看进他的心底去,“今日□□亦非往昔。即便北齐与女真联手,也不可能敌得过。朱、明二姓,恩恩怨怨何日是尽头?一门之恨,荼毒苍生,刘爷难道忍心?”“够了!”刘徽厉声打断,“做明严的说客做到爷这里来了!”他声色俱厉,左钧直反而毫无退却之意,道:“我不是做皇帝的说客。
我知道我不算什么,可是还是想问刘爷一句,倘是钧直在刘爷心中,还有那么一丁点的位置,刘爷能不能看在钧直的面子上,看在关内关外无辜百姓的面子上,忘却前仇,重新来过?”刘徽向旁边一指,“滚!”左钧直咬牙,抬足便走。走了两步,却被狠狠拽了回去。刘徽横眉怒目,“叫你滚你就滚,怎么这么听话!”双臂被他钳住,动弹不得。左钧直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刘徽掐着她尖瘦下巴逼她转过头来,“越来越长进了!敢同爷使小性儿了!”“那刘爷教教钧直该怎么做罢!”刘徽低头与她相对,忽而勾唇一笑,道,“你这模样儿,让我真想……”隐而不言,却问道:“怎知我回了繁楼?”“常胜说的。”刘徽点点头,又道:“左钧直,你不想看到爷死罢?”左钧直黯然道:“我来劝刘爷,无非也就是希望刘爷能一直平平安安的。”刘徽指尖摩挲过她细润脸颊,柔声道:“以后,再不要掺和政事了,这是男人才应该去做的事情。”“……回去罢……没有找到喜欢的男人之前,不要嫁人。”她定定地看着刘徽,她喜欢的男人就在眼前,别人,她还能嫁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