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掩映春堆厂,杨梅横斜香满街。风吹槐花飘落,郢京琉璃厂外的大空场子上,但见书摊遍地,密密麻麻。古书泛黄,新书墨香,一本本紧挨着斜立在地,待价而沽。除了书籍之外,亦有不少卖字画、弈残局的,形形色色的揉手核桃、小件古器更是成百上千。往来游人纷沓,俱是来淘书看书,把玩骨董。这正是琉璃厂一月一开的书市,恰选在官员的旬休之日。琉璃厂一带聚集了诸多民间书坊、文玩杂肆,亦多学堂,乃是郢京的一大雅游之地。但与国子监外成贤街和贡院西街不同,琉璃厂地处南北城交界处,所售书籍也是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所兼具,所以无论是士人、举子、文人骚客,还是平头百姓、商贾、梨园艺人,都汇聚于此,形成郢京中一大奇观。
尤其是因为此处书商常能从民间搜购一些佚失的古旧奇书,竟是连翰林院的清贵官员亦常前来光顾,往往能有意外收获。左载言被翛翛推着,走走停停,或指了书翻阅几面,或与书商攀谈,询问最近可有新入手的好书。他常来此处,与琉璃厂的书商大多熟识。许多书商一见他,便马上热络地翻出压箱底儿的古书来给他看,“……左先生,这《北狩见闻录》可是极难得,若不是您,我可不敢随便拿出来……”“唉唉……左先生,这本《李长吉歌诗》,是初版唐刻本,世上仅此一本,真的不考虑考虑?……”正走着,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过来礼了一礼,道:“这位可是左先生?”左载言点头,道:“不错。”大汉咧嘴笑道:“听说给先生讲一个故事,可得十文钱,可是真的?”翛翛拧眉,帮着说道:“好故事十文,若我家先生喜欢,可再给十文。但若滥竽充数,至多五文辛苦钱。”大汉忙不迭地点头:“包准好故事!先生现在听不听?”左钧直牵着长生,正在一个专卖佛经的书摊上流连,忽见几个小童呼啦一下跑过去,张着嗓子喊道:“又有人说故事啦!快去听喽!”左钧直眯着眼睛,果然见到场角歪脖子大槐树下,聚起了一圈儿的人,不由得苦笑着摇摇头。
这事儿还得从一年前说起。也是在这个书市上,一个白发苍苍的干巴老头儿跪着行路乞讨。京中人见乞丐见得多了,多不爱施舍。乞到爹爹和翛翛这里来,翛翛便给了块碎银子。老头儿大喜,此后每次都巴着爹爹不放。爹爹最后无法,便同他讲:“我不愿见人跪着求人,亦不愿见人不劳而获。不如这般,你年过古稀,自然阅历匪浅。将着你过去所历的难忘之事同我讲一讲,讲一件十个铜板。”这事儿不知为何一传十十传百,来寻着爹爹卖故事的人越来越多。个个都有不得已的苦衷,生计艰难,让爹爹不听也不行。
本来爹爹和翛翛上书市是不牵长生的,只怕人多吓着人。可这事儿逼得爹爹不得不让长生出面抵挡一下,才少了许多麻烦。今天是她自去年七月以来第一次陪爹爹上书市,长生便物以稀为贵地黏着她,结果又有人钻空子找上来了……“统统闪开!”“快走!快走!”“滚远些!臭叫花子!”突如其来的蛮横吼叫声打破了书市上的融融气氛,左钧直站起身来,同众人齐齐循声望去,竟是几个家丁打扮的人在大槐树底下轰人!左钧直吃了一惊,拉着长生急急奔了过去。
“早听人说琉璃厂中有个四肢残废的左姓人花钱找乞丐买故事,原来果然是你!祖父虽然早已将你逐出宗庙,但你终究还是顶着左这个姓!我们左家世代簪缨,清贵无二,岂容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丢人现眼!”左载言墨眸淡然无波,不怒不惊,仿佛眼前这锦衣青年口中吐出的尖刻之言云淡风轻,蛛丝芥尘般一拂即去。翛翛却受不得左载言被人这般辱骂,开启朱唇,针锋相对道:“祖父?那我家相公便是你五叔?枉费江北左氏号称诗礼传家,竟还有你这般不孝不伦之徒!”左载言皱眉道:“翛翛,休得胡言!”那锦衣青年被激得大怒,指着翛翛斥道:“你不就是繁楼当年的花魁翛翛么?改头换面充起良家妇人来了?你们二人这奸夫淫妇,真是让左家丢尽了脸!……”只听得“啪”的一声,锦衣青年的话被生生打断在了喉咙里,捂着脸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容貌平凡的少年。
“左承焕,你胡吣些什么东西!”这个锦衣青年,正是左家次子、户部右侍郎左载道的儿子,左承焕。左承焕并不甚高,而左钧直恰生得身条颀长,竟是和他平齐。所以纵然左钧直以往没打过人,怒火攻心之下,这一巴掌打得是顺风顺水,扎实得不能再扎实,让娇生惯养的左承焕半晌说不出话来。侮辱她,她能忍。可是侮辱她爹爹,那就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了。“钧直!”左载言沉了脸色,“怎可以打人?去道歉!”左钧直简短答了声:“是,爹爹。”转头向左承焕道:“对不住了左二公子,我们这个左家,非是贵府上的那个左家。
二公子是海里长大的官儿,管的宽了。”左承焕这才回过神来了些,抖着手向着后面几个家丁怒叫道:“傻站着作甚?给我教训教训这个小孽种!”长生弓起身子,毛发乍开,龇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凶残欲扑,唬得那几个家丁不敢近前。“上啊!你们手里拿着的刀是干什么吃的!”几个家丁挽了袖子壮了胆子正要冲上来,又过来一个小厮道:“杭公子来了!”左杭一身随意的便装打扮,仍是不失贵气儒雅。他比左承焕小得八九岁,去年方入仕为官,然而一身气势却远非左承焕所能及。
他拨开远远围观的人群,匆匆赶来,向着左承焕不悦道:“二哥这是在做什么?”左钧直对左载言道:“爹爹,我们走吧。”左承焕欲拦,被左杭一睨,讪讪收了手。左杭道:“五叔,冒犯之处,还望见谅。但如今爷爷离官,左家所处形势微妙,请五叔行事多加小心。”左钧直站在左载言身边,背对着左杭道:“多谢杭少爷指教。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左杭望着几人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道:“这就是当年茶馆说书犯忌被捕的小孩?”左承焕仍是一肚子气,道:“是,左载言的儿子。
那年来向爷爷贺寿的也是他。妈的,真能长。小爷不弄死那只狗,誓不为人!”左杭看了他一眼:“二哥说话注意些分寸,被大伯教训得还不够?”左承焕哼道:“这不是在外面么?在外面还同家中一样循规蹈矩,笑不得说不得,还不憋死?”左杭不言,四下望了望,左承焕问道:“你不是说要给我们引见括羽嘛?妹妹们可都是打扮好了在家里等着。括羽人呢?”“方才还在,一眨眼就不见了,这小子真是……”左承焕帮他到处看着,神秘兮兮道:“听说那小子越长越像皇帝了?刚入宫时就有人猜他是太上皇的私生子,他又这般得宠,莫非这事儿竟是真的?”左杭从鼻子里哼了声,“这你也信?若是皇子,太上皇何必藏着掖着。”左承焕愈发激动起来,拍着左杭的肩膀道:“怕云中君不高兴嘛……如果真是,那咱们的妹妹将来嫁了他,你娶了鸾郡主,咱们左家可就成皇亲国戚了!绝对比老爷子当丞相风光!”左杭盯了这位“二”哥一眼,“你想多了。”左承焕笑逐颜开,道:“二哥是认真的。反正你也说括羽那小子不喜欢鸾郡主,咱们的妹妹们要貌有貌,要才有才,总有他看得上的吧?鸾郡主及笄之后就要选郡马了,你可得把握机会啊。左家将来可就靠你了!”左杭见他两眼放光,仿佛这事儿已经成了一般,摇头道:“括羽那小子装痴卖傻样样都会,心里头却比谁都透亮。
就凭咱们家那几个只会伤春悲秋的丫头,我看这事儿难成。”左承焕叫起来:“难成?难成你这个做哥哥的还不多帮衬着点!其他八英家里可没什么适龄的姑娘,肥水不流外人田呐!”四夷馆中的平静日子没过几天,段昶人模狗样地来巡视,考量各馆译务。临走时又打赏给左钧直几大本交趾国文献。左钧直咬牙切齿地数着页数,翻着翻着掉出一张裱绫书签来:“散值后来勤政殿见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左钧直心道皇帝这精简冗员已经精简到堪称小气的程度了,连传唤她入觐,连个小太监都舍不得用的。
唔,这书签装裱装裱,以后也挺值钱的啊。六月天气本已是炎炎,勤政殿中却温凉如秋。左钧直四下里望了一望,也不见有冰盆,不由得暗赞皇宫大殿修得就是非同一般,冬暖夏凉。跪了半日也不见明严搭理她,一抬头,却见明严坐在御案之后,拈着朱笔居高临下审视着她,凤眸薄唇凉薄如霜。慌忙又低下头去。“上来给朕磨墨。”左钧直傻了眼,敢情连给皇帝磨墨的小黄门也给裁减了?到底圣命难违,左钧直上去捧了砚台,却站在御案一端,离明严远远的。明严瞟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下笔如飞连批了十几个折子,方道:“左钧直,可觉得委屈?”左钧直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又觉得摸不着头脑,中规中矩答道:“微臣食禄尽责而已,何来委屈?”“朕打算让你入兵部职方司,掌四夷归化、关禁海禁。”兵部!职方司!职方司掌管天下地图、城隍镇戍、烽堠关防诸事,藩客入朝,国之山川风土、殊俗容服,须由职方司备录在案,乃是兵部四司之一。须知六部之中,属兵部最是难入。因涉及军机秘务,向来都是由武职世家所沿袭,所用之人,也必是皇帝亲信。
明严这么轻轻松松一句话,就让她一个十六岁的女子入了兵部?未免太荒唐了些!“陛下,臣既无功名,又是……”明严打断道:“你在韩奉案中有大功,扶桑之行忠心可鉴。朕用人向来不拘一格,升你做个六品主事也不过是论功行赏。你自会同四夷馆入兵部,仍是处理外务,足可胜任。”他语速甚快,不容置喙。“可是……”左钧直还要再辩,殿外内侍张着公鸭嗓喊道:“阁——臣——入——觐!”左钧直忙告退,却被明严喝住:“给朕站在这儿!”左钧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微侧了身子杵在御案边,低眉顺眼地不敢正对鱼贯而入的几名内阁大臣。
内阁议事,闲杂人等一律回避。明严留她下来,是何用意?显然那些阁臣见到她,也甚为惊诧。然而如今明严天威煊赫,无人敢有半句微词。左钧直听了半晌,算了明白了七八分为何明严要令她旁听。东北边关要增兵固防,都是烧银子的大事儿,户部自然就犯了难。户部尚书是个须发花白的老爷子,磨磨唧唧,啰啰嗦嗦,子曰诗云大半天,左钧直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老子没钱。他是这么说的:皇帝啊,咱这财政收入啊,主要是农业税和盐课。咱前几年虽然休生养息,生齿日繁,收入年年倍增,但同时您老大人兴修水利、疏浚运河、铺路建镇什么的,花得也不少啊。
土地是固定的,庄稼生长是需要时间的,盐是靠晒的,人是要十月怀胎生出来的。您老大人现在突然问我要一大笔钱,我从哪里去给您变啊?什么?您老大人可以宽限一年?宽限一年也没戏,除非您老大人下令农赋盐课加倍,那倒是可以立竿见影。明严越听面色越黑,无奈那老爷子久经官场,脸皮比城墙还厚,说拿不出,就是拿不出,时不时还和两个侍郎唱和几句,令人无可奈何。这老爷子刚出仕就在户部,要说对农桑财税的了解,还真是无人可及。他说话虽文文绉绉,然而头头是道。
其他阁臣听来,也是默然无言,无可辩驳。左钧直眼角余光看到了她二伯,也就是户部右侍郎左载道。很显然左载道虽然几年前见过她,却没认出她来。本来上个月一怒之下打了左承焕一巴掌,她初初还有些顾虑那纨绔会不会伺机报复。然而第二天听说左府正对大街的角门上倒吊了三个家丁,手脚被缚,口塞破布,脖子上还各自挂了个木牌,上书五个大字:我乃偷狗贼。路过行人见了,无不大笑。那夜中长生似乎是叫了几声,但第二天仍是好好儿的。她疑心那几人是来偷她家的长生被抓了,但左家查不出是谁干的,她就更不知道了。
总之左承焕没有再来找过她的麻烦,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她瞅了左载道发呆,忽然觉得姜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咱们吵到天黑去也没用。皇上,咱们四夷馆的这位左通事见多识广,不如让她来评论评论?”明严摊平了一本折子,道:“左钧直,讲。”他特意把这“左”字咬得很重。左载道的目光利箭似的射了过来。左钧直犹豫了一下。那些阁臣除了姜离之外,各个面色不善更是不屑。那日左承焕辱骂爹爹和翛翛的话又浮上心头,她心中想到左府,依旧是愤然不平。
心一横,启口道:“臣赞同尚书大人说的。从农、盐中要军费,便是与民争利,万万不可。”明严面色一变,目光狠狠地横了过来。尚书老爷子捻须微笑。“但未尝不可以另辟蹊径。”明严脸色稍稍和缓了些。“陛下要增兵固防,无非是要富国强兵,制御外敌。臣思所以恢复封疆、裨益国家者,一曰明历法以昭大统,二曰辨矿脉以给军需,三曰通西商以官海利……”“黄口小儿!”尚书老爷子打断左钧直,倨傲问道:“你可知我朝每年国库收入几何?”左钧直恭谨答道:“禀大人,去年乃是四千八百二十五万两白银。”老爷子没料到她一个不入九品之列的杂官,竟知晓这个数字,险些惊住。但他到底是老姜一块,紧跟着问道:“江浙闽粤四海关税收多少?”“九十万五千四百两。”“四十分之一不到,九牛一毛!我□□地大物博,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太上皇命开放海禁,乃是谅解□□所产茶叶、瓷器、蚕丝为四夷诸国必需之物。□□加惠海隅,并不以区区商税为重!”左钧直被老爷子一通抢白,仍是不急不躁道:“有无相易,邦国之常,我□□要怀德彰威,所恃乃是国强民富,而非施恩让利。
如今内库运作有道,八方贸易已成常例。番国所缺之物,即便我朝加税两成,亦是非买不可。敢问大人,我朝每年边贸金额几何?”左侍郎道:“据内库计算之数,去岁已达四千万两以上。”左钧直道:“即是与国库收入相当。那么加税两成,便是国库收入五分之一,大人以为何如?便只加一成,也是十分之一。供东北军需用度已绰绰有余。”老爷子被噎了一下,立马怒道:“幼稚!无知!我朝免征关税以怀柔四夷,非是利其财货!且不说加课关税与祖上旧制相违,就算是加税,你可知有多难?不但将遭众商贾抵制,亦势必催生走私黑市,非长治久安之为!”老爷子气得一拂袖,“站着说话不腰疼!”方才还之乎者也的老爷子,突然爆出一句大白话来,实在令人忍俊不禁。
然而火药味正浓,皇上分明又有意放任老爷子和左钧直吵下去,于是谁也不敢多说一句,皆准备看看左钧直出丑。左钧直不卑不亢道:“如今西洋强国并起,怀柔已非长久之策。往昔内库要求开放海禁,诸位大人俱认为非闭关不能拒海贼。然而事实却是官市不开,私市不止。凡事不行,不可妄断难易,固步不前。小子自知加收关税不可一蹴而就,但乃是大势所趋,西洋诸国,俱循此例。倘是一年内所征不足,亦可求诸于矿脉开采。且拿煤炭为例,自京中用煤代柴者日多,民间小矿蜂拥而起,不惟扰乱市价,亦毁山川林木。
臣以为不若令内库将煤矿一律收归国有,统一调售,既能平抑市价,又能变税为利,以资军需。煤炭既采,五金之冶炼便可大举推行,军械丰足,正可强兵。”这一番话实属大胆,乃是□□朝中前所未有之言。然而有理有节,确实可行,竟是无可挑剔。要在一年之内凑足军需兵饷,除了左钧直所建议之策,又岂有其他不害民生的速成之法?老爷子被说得哑口无言,左载道忽斥道:“无稽之谈!你这逆子,当年口出狂言被捉拿下狱还不知悔改,今日竟敢在皇上面前大放厥词!”几名不知左钧直底细的阁臣闻言大惊,面面相觑,大略也猜出这猖狂无忌的左钧直,就是左家五子左载言之子!此子所思所言,竟是同他父亲一般惊世骇俗,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勤政殿中,为皇上奉砚磨墨,又被姜离推入这一场风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