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钧直从后山冰湖回到营地,不由得大吃一惊。短短一转身功夫,万余营帐消失一空,只剩下光秃秃的白草山梁。括羽在湖边说“拔营”,竟是说拔就拔!十数万大军,宛如一体,肃然沉默,雷厉风行。可怜的二品朝官兵部侍郎大人带着三五名小兵,靠在几驾马车边上,就着马背奋笔疾书。见着左钧直过来,苦笑道:“走罢……唉……伤兵都退回了开原城,括羽和几名大将带着剩余的十一万主力军不知道去了哪里。咱只能硬着头皮回去面圣了。”这一次出使可谓是无功而返。
唯一的收获便是将鸾郡主带了回去,还是在括羽的帮助之下。上报皇上的信件被加急发回了京城。兵部侍郎一路满心忐忑,皇帝的回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钦点括羽代叶轻履职。另增调京军十万,全权授予括羽统领。此令一出,满朝哗然。这是把宝全数押在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上。就算他是罗晋的养子。就算他生在龙川战火中、长在罗晋帅帐里,从小读的是兵书、玩的是阵法、练的是马战步战。就算他悍猛无匹、箭法无双、杀敌无数。那又如何?毕竟还未成年。虽然女帝旧日主将要么退隐、要么年迈身死,可是还有那么多故部和新将,哪一个吃的盐不比括羽吃的饭还多?哪里轮得到他!朝中争议纷纭,上书力抗者无数,皇帝却一概铁腕压下。
然后后面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让这些持异议者哑口无言。左钧直一行离去不久,北齐军便大举扑来。显而易见括羽杀北齐使者的时候便料到了这一后果,撤离伤员、拔营转移何其快也!北齐军扑了一空,觅得天军转移的车辙,猛追而去。然而这恰是括羽的圈套。他将北齐使者高高挂于旗杆之上,既是要向军士表明死战到底的决心,亦是要挑拨起齐人的愤怒。当被胜利冲昏头脑的北齐军顺着车辙追进一片山谷,才突然反应过来大事不妙。一抬头时,漫山遍野,黑压压的,俱是天军。
那一刹静寂得可怕。仿佛冷冷盯着猎物的群狼,没有叫嚣,没有口号。所有人的脸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所有人眼中都是同一个信念。杀。报应来得尤其快。无名山谷一战,歼灭齐军三万余人,山口堵死,无有一人逃出生天。天军伤两千余,无有亡者。一战既捷,不动声色,衔枚疾行,连夜扑往敌军营地。营帐中,女真、北齐人正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欢庆胜利。当那些杀红了眼睛的天军蓦然出现在眼前时,只以为见了鬼,都忘了自己的刀剑放在何处。大胜。后来有人,大约是史官,问起北伐老兵那一战时候的想法。
“其实当时已经被冻得没有了想法。只想抢一件衣服穿。”所谓哀兵必胜。所谓仇恨聚集人心。所谓无畏者无敌。此后,天军一改此前大规模骑兵冲击的套路,分兵数路,和最喜欢打游击战的女真军玩起了流动战术。括羽以生动的事实告诉了女真人和北齐人,打游击,你们还真打不过老子这个南越蛮子。这期间,一身匪气的括羽带着五千精兵,神出鬼没,极尽放火打劫之能事,成功地解决了天军的穿衣吃饭问题。什么?你说什么?君子之战?老子不懂!朝中,皇帝下令,举国服丧三日,悼念五万大军英灵。
皇帝亲戴孝衣,率文武百官祭奠周星。与此同时,军需官一应俱换,改由韦小钟和莫飞飞一内一外,亲自督办军需后勤。左钧直回程路上,朝中边关邸报雪片般飞来。她一次次地回想这一事的来龙去脉,竟然,从头至尾,括羽都是对的。而且,只有他一人始终坚持了自己的想法。不和谈。破釜沉舟,直捣黄龙。后来,朝廷求和,他妥协。五万大军葬身火海,天军大伤元气。他仍然坚持之前的判断。不和谈。破釜沉舟,直捣黄龙。他是对的。或许这件事上,皇帝看得比所有人都清楚。
他点括羽为将时,宾服四夷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如果说突破换将之后的磨合期、防守东北边关,沉稳大气的叶轻是最好的人选。那么踏平关外、收复东北,敢问这天下,除了铁血峥嵘的括羽,还能有谁更适合?左钧直甫入郢京城门,便被数名翊卫拦住,不分青红皂白塞进一辆马车,直奔皇宫而去。惶恐之中被告知:小太子发疟子了。发了好几日,现下全靠云中君的真气护住心脉。饶是女帝、皇帝睥睨天下,现在竟也是束手无策。太医院的人整日里心惊胆寒,谁都知道小太子一口气没了,他们的脑袋也要落地了。
同行的内侍看着她的目光混杂着不解、不屑和同情。病急乱投医,找你这样一个白白净净弱不禁风的兵部员外郎,又能有何用?太子喜欢你?现在可好,怕是要给太子陪葬了吧?小腹凸起的皇后沈慈一双眼睛已经红肿得快要睁不开,却不许进明德寝殿的门。只因她有孕在身,绝不可被传染。左钧直低着头,一路穿过无数道诧异目光,被引入了明德的寝殿。隐约扫到殿外有许多官员、道士、和尚、方士……看来明德真是病得重了。照皇帝和女帝平日的性子,绝不会随意接近这些异人。
殿中跪着十多名太医,床边坐着明严。明严一见她进来,嗖地起身,“左钧直,你的马是慢死的吗?!”左钧直脸皮抖了一抖,知道此时跟这个急火攻心的皇帝没有半句话好说。行了礼,便走到明德的床边。小脸发红,呼吸急促,谵妄不止,小小身子一搐一搐的,仿佛随时要惊厥过去。左钧直握住明德发烫的小手,心中忽生痛意。虽然只见过一面,她却是发自心底地喜欢这个聪明顽皮的小太子。她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唤道:“明明德……”小太子微掀了眼皮,似是明光一闪,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她却辨得出他唤了她一声“姐姐”。
骤然心酸。“敢问太医,给小殿下用了什么药?”明严冷眼扫过去,一名太医战战兢兢答道:“治疟疾寒热,皆是用青蒿。”“现在要救小太子,可还有别的法子?”明严咬牙道:“若有别的法子,岂还会叫你来!”左钧直深吸了口气,道:“臣曾听西洋传教士说过,疟疾在西洋亦曾盛行,曾有人食用一种名叫金鸡纳树的树皮,竟治好了这种顽疾。后来磨做药粉,唤为金鸡纳霜。西洋传教士四方传教,随身携带应急。马西泰曾给过臣一些金鸡纳霜,不知皇上敢不敢让小殿下服用。”明严问那太医道:“你可曾听说过?!”太医直摇头:“不曾!皇上,西洋人的药,岂可乱用!臣看那些传教士神神道道,但言上帝,哪里懂得什么岐黄之术!”其他太医亦纷纷附和。明严暴怒道:“西洋人的药不能吃!你们的药又吃不好!朕的儿子命在旦夕,你们说朕该怎么办!”那群太医跪伏在地,唯唯诺诺,不敢多出一言。明严气得踢翻一张桌子,转身来问左钧直:“这金鸡纳霜,你可吃过?”左钧直道:“不瞒皇上,金鸡纳霜一般人吃了会中毒,过则身亡。”“你拿太子的性命儿戏?!”左钧直一叩到底:“臣不敢。但臣信这药的效用。”她心中狂跳,却说得笃定。她已经读过了许多西洋医书,心中多少有些底。既是百无一策,她便豁出去了。明严躁动不安地在殿中走了许久,终于是站定在左钧直身前,狠声道:“太子若是不得救,朕要你陪葬!”左钧直俯首不语,忽然被明严一把拽了起来,凤眸隐澜,压着嗓子切齿道:“陪葬还便宜了你,朕要你赔朕十个儿子!”太医们俱不知何意,却见左钧直脸色登时煞白。后面几日,左钧直衣不解带,寸步不离明德左右。
她询过了马西泰,那药亦被太医拿去在其他疟疾病人身上试用,均得好转。然而明德毕竟是两三岁的小孩,不比大人耐受。左钧直将常人剂量减去大半,一丁点一丁点地喂服,日夜不眠地观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功夫不负有心人。明德终是好转了起来。当太医把过脉,告知明严太子已经转危为安时,左钧直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双眼一黑栽倒在地。这一次死里逃生,明德仍是虚弱,却变得极其依恋她。她稍离开他身边,哪怕只是去方便一下,明德便开始哭闹不止。无奈之下,左钧直只得继续留在明德殿中,再贴身照料他几日。
冬日天亮得晚。明德病中有些怕黑,房中四面均燃着明灯,床头悬着柔和明珠。殿中温暖如春。明德小小身躯蜷在左钧直怀中,呼吸均匀,乖巧可爱,一只手贴着左钧直的脖颈,一只手紧紧攥着她雪白里衣的襟口,像是怕她跑了似的。左钧直一只胳膊露在外面,露出半截纤瘦玲珑的小臂和手腕。细长手指抚在明德背上,似是拍着拍着他便睡着了。睡梦中舒展开来的眉眼清润悠远,淡色双唇如异花初胎。青丝漫过脂背,削肩一抹香雪,润泽如水色最饱满的撞色美玉。大约谁也不会想到,平日里那一身端肃官袍之后,那看似平凡无奇的容貌之下,春光乍泄处,竟是凡世难得一见的风流蕴藉。
他执了明珠,缓缓照到近处。温润流光如水如雾,柔柔泻落明黄床铺上二人一身。她素净容颜上是少女所特有的清澈纯洁,抱着他的儿子,却又隐透着母性的祥和。然而再多看得几眼,分明又能从那眼角眉梢中,看出些许令人心驰神荡的媚艳来。这等冰火不相容的东西,怎会汇聚在同一个人身上……不,他没有看错。七年之前,他便已经感觉到了。左钧直半梦半醒间,只觉得眼前亮得有些难受,又有逼人的气势压上身来。吃力地睁开眼,便见明晃晃的一片,张牙舞爪腾云驾雾的九龙团补子正对眼前。
一惊坐起,明德的爪子却还挂在胸前衣襟上,松落里衣险些被拉了下来。她慌忙剥开明德的手,拢了衣衫跪倒在床榻上。眼角瞟了一眼窗外,仍是蒙蒙未晓。明严穿成这样,当是要去早朝的。早朝之前,怎么又心血来潮地来看他儿子?明德终于开始活蹦乱跳了,她难得解了衣服和头发舒舒服服睡上一觉,他便这样一声不响地闯了进来,像是自己家似的……算了,这就是他的家。静了半晌,也不见明严有何话语,她小心伸手去摸她的官服,试探道:“陛下,小殿下既是已经好转,臣是不是可以……”“想走?”明严眉头一凛,“先问问朕的儿子让不让。”左钧直心中有些悲凉。怎么……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她好歹是个读书人,好歹是个有品有秩的朝官,现在怎么就沦为一个小娃娃的保姆了呢?正悒悒间,听见明严问道:“左钧直,你多大了?”她小心翼翼道:“禀皇上,微臣过了年,就十九了。”“十九了啊……”他似是自言自语,顿了顿,指着桌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白罗青单道:“穿这个。”何时来的一套女装?上衣下裙,十幅水。璎珞玉玦,明琅寸光。她不傻。这等制式,分明就是宫裙。能穿之人,不是皇亲,便是妃嫔。
这一穿上,再也别想脱下来。她万分不解。明严为何要这么做?无论他是存了什么心,她都绝不可能答应的。飞快爬下床,冰凉的大理石地面硌得她只着了菲薄裤子的膝盖生疼。“臣以六部朝臣之身,服此裙装,于礼不合,有违朝纲。”明严掬起她一绺青丝挽在手指上,不无讽刺道:“一个女人,竟敢自称六部朝臣,妄谈礼制朝纲?”左钧直僵持着,纹丝不动。“左钧直,你身上穿的是官服,还是宫裙,都是朕一句话的事。朕想给你剥了就剥了,想让你穿上就穿上。懂么?”左钧直身子微颤,仍是硬硬道:“臣不穿。”“你要抗旨?”左钧直倔强仰起头来,苍白着脸色道:“臣虽食君禄,气节不可移。”“好个刚直不移的左钧直!”明严自幼说一不二,何曾被这般抵抗过,怒极而笑,“你在东瀛折腾的那一次朕已经领教过了,你以为朕还会由着你想死就死!”说着长臂一捞,将左钧直丢上搁着宫裙的矮桌,一把扯落了她腰上衣带。左钧直急中生智,落上矮桌时伸臂将桌上一套汝瓷茶壶茶杯尽数扫落地下。叮里哐哧一阵刺耳的瓷器碎裂之声。床上的明德终于被惊醒,揉揉眼睛,惊恐看见左钧直衣衫不整被明严按在桌子上,顿时大哭起来,慌慌忙忙跑过去抱住明严的腿往后拖:“父皇父皇!不要欺负姐姐!”小明德哭得撕心裂肺,明严皱着眉,一松手之际,左钧直立即滚下桌来,跪在地上将明德抱在身前,轻言抚慰道:“小殿下别哭,皇上不是在欺负臣,皇上是觉得臣没有照顾好小殿下,要教训一下臣。”明德搂住她脖子,抹了把眼泪怯生生望向明严,道:“父皇,姐姐把儿臣照顾得很好,不用打她屁股!”不愿再多看明严一眼,左钧直温声哄道:“小殿下最乖了,皇上要去上朝了,和皇上跪安后我们再去睡个回笼觉好不好?”明德乖乖嗯了一声,有模有样地向明严行了礼,巴着左钧直回了床上。竟然就这样被下了逐客令。明严冷冷盯了左钧直一眼,推门而出。谁也没有注意到,明严推门的那一刹,宫廊柱后,丽裾一闪而隐。左钧直躺在床上,两眼直勾勾望着床顶。
她想不通。方才那是梦是真?如果说之前入朝为官,是明严觉得她译字之才可为他所用。那么方才强迫她着宫裙,却是何意?她有几分颜色,她自己是知道的。倘是她够美,也不至于长到了快双十年华,仍是嫁不出去。刘徽尸骨难觅,常胜下落不明。她心中空空荡荡,不知何处可栖。大户人家向来有让女妾抚养子女的传统,难不成明严是想用这个方法把她留在宫中养明德?她低头看了看趴在她胳膊上的小毛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喃喃道:“明明德,我真是要被你害惨了。”小毛头竟没有睡着,一抬头,一双精神的小凤眼熠熠发光,看得左钧直又哀叹了一声,姐还想睡的啊……“姐姐不怕!等括羽叔叔回来,我找他学功夫,保护你不被父皇欺负!”左钧直哭笑不得,点了一下他圆圆的小脑瓜:“等你的括羽叔叔回来,我早被你父皇抓走了!”小毛头扑腾两下,肥肥的脚丫子踩着她的腿爬到她胸前,和她面对着面认认真真道:“不会的!括羽叔叔很快就会回来。”左钧直摸摸他软呼呼的小屁股,打了个呵欠,顺口问道:“为什么?”小毛头最好为人师,得意道:“因为父皇说他是常胜将军!从来不会打败仗,和他名字一样!”左钧直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噌棱棱打了个激灵,方才的那一点睡意刹那间抛到了九霄云外,猛地一下靠着枕头半坐了起来:“你说什么?!”小毛头被她这么激烈的反应唬得一愣一愣的,左钧直抓着他两只小小的肩膀,瞪圆了眼睛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和他名字一样?”小毛头嗷嗷叫了一声,伸爪子拨开她的手,含泪道:“姐姐你抓得我好疼!”左钧直心急如焚,却也知欲速则不达,忙抱了他又是亲又是拍地哄了一会儿,才强忍着心中慌乱问道:“为什么说和他的名字一样?”小毛头扳着指头道:“因为括羽叔叔有两个名字呀!”又凑到她耳边,神秘兮兮地说:“我悄悄地告诉姐姐,别人都不知道的哦!括羽叔叔还有个小名叫常胜!姑姑说只有她和父皇能叫,其他人都不许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