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酷热,墙那边还有娃娃们在弹琴唱歌,左钧直自然是死都不从。挣扎间碰倒了凉水壶,括羽眼疾手快地扶住,可还是泼得石桌全都湿了。“热!”她凶狠地瞪他,“不想要”这三个字虽然没敢说出口,可是已经清清楚楚写在了脸上。“哦?”括羽单手掐着她的腕,另一只手箍着她的腰轻轻松松将她提上了桌子坐着。左钧直只觉得臀下又湿又热,难耐得紧,口中低咒抗议时,却被他拎着那凉水壶自颈上浇了下来——果真清凉。可顺着他火-辣辣的目光低头看时,顿时面上似被火舌卷过,只差破口大骂,死命地挣扎起来。
春-光乍-泄。雪白的薄麻衫子被凉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好似透明的一般。浑身上下玲珑浮凸,却又隐隐约约的半遮半掩,竟比浑身赤-裸还要诱人。做夫妻久了,便不似以往防得那么严实。更何况这天气酷热,沐浴完身上每个毛孔都向外散着热气,她便只套了这一件长衫子,没有再穿亵衣在里面。哪里想到他来这一招,顿时让她吃了大亏。她身形偏纤瘦,胸前便并非那种波涛汹涌的丰腴,不过好在她那几年缠胸并未缠得十分紧实,如今勉强算得上丰盈饱满。关于这个问题,她也曾同括羽“探讨”过。
诏狱的那一次是豁出去了没办法,成亲后初初的几次,都是晚上,天气又冷,在被子里黑灯瞎火地蒙混过关。括羽有一次翻她以前写的书,无意中总结了一下她写的美人都是丰-乳-肥-臀。左钧直理直气壮地说:“这样的女人好生养,就算天朝的男人再保守,骨子里都是喜欢这样的。所以我敢写,人家就喜欢看。”括羽点头道:“那倒是,我朝的风气,原本都是喜欢娇小而婉约的,你这几本书一出,那个以南方花娘出名的青-楼俏江南生意大减,恨你的姑娘们不少呢。”左钧直方在得意,括羽话锋一转,“我觉得写书的人吧,大多是觉得现实中不可得,所以捏造出自己理想的东西来。”左钧直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于是括羽自食其果,长生也跟着连坐,晚上只有几个冷馒头吃。但是这个问题纠结了左钧直好几日,终于有一天晚上爬上床,状似毫不经意地问道:“你喜欢……哼哼……那里……大的还是小的?”括羽伸出手来看了看。左钧直奇道:“你看自己的手干什么?”他伸出爪子弯成一捧,比了比:“我喜欢这么大的。”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揭了她被子,暖香掬了满手,“刚好盈握,分毫不差,小娘子,大爷就喜欢你这样儿的。”她愈是摆动挣扎,胸前便愈是像两只小兔子一样跳得欢腾。他将她拢着的双臂稍稍后拉,雪羽般的双峰更是向他挺立出来。他却不似以往直接动了嘴,而是伸出二指夹住一枚樱珠,以拇指指腹缓缓地摩擦。麻制的衣衫虽然凉爽,却不似丝缎柔滑。微糙的感觉透过他的手指,隔着麻布衫子传递到她心里,一直痒到尾椎骨。这种衣料之外的厮磨比直接的触抚要让她难受一万倍,只觉得有万蚁噬心,浑身麻痒却又无处搔起、无处发泄。
她终于耐受不住,求他:“……不要这样……我受不了……”他不笑也不言语,眸中明明有火苗簇簇却按兵不动,换了另一边去研磨。她险些叫出声来,极力前倾着身子,企图靠近他的身体尽快结束这蚀心酷刑,他却微微后退,手中的动作愈发加快。左钧直腰背以下椎骨已经痒到极处,终于低吟出声,舍弃了尊严,哀求道:“……求你……伸进去……”他停止了动作。左钧直这才略略纾解下来,大口大口吸着气,骨头里面的麻痒仍然残存,让她浑身敏感不已。
这时只见他将她双手分开举起过头,让她整个人往后半仰,半靠在了石桌旁边的葡萄架上。牵起几根粗-大的老葡萄藤子,唰唰两下便将她的双手缚在了木架上。左钧直还没从刚才的余波中缓过神来,便骤然被以这种承受的姿势绑缚得动弹不得,不由得大骇。使劲儿挣扎了几下,那藤子缠得死紧,无论如何挣脱不开,反而腰因为无处着力,被她自己折腾得酸软起来。她想大声骂他、吼他、诅咒他,无奈墙外有人,她断断丢不起这个脸,只能对着他咬牙切齿,眼中喷火,以气声赌咒发誓:“等你放开我,我一定杀了你!”括羽抚摸着她幼嫩的腰肢,温柔地劝慰道:“还没开始呢,你先自己弄得没了力气,等会儿可如何是好?”他一颗一颗细心地解开她衣衫上的小巧盘扣,一丁点一丁点地慢慢揭开薄若蝉翼的湿衣,似乎极享受这个看着她的身躯如夜中幽昙般缓慢盛放的过程。
这个时间在左钧直看来更是被加倍的拉长,他炙热的目光逡巡在她身躯的每一个地方,都令她万分难堪。夕阳犹盛。尽管二人夜夜裸-裎相见,然而在这明亮的天光之下,在这天地之间,她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的眼底,她的羞耻心无处可以隐蔽。更何况那些孩童、翛翛和爹爹与她只有一墙之隔,她都能那么清楚地听见他们的声音。她已经衣衫凌乱,可他还是衣冠楚楚地站在她面前,雪白的衣领紧致得一丝不苟,配着那般俊秀淡然的面容,无端看得她心神荡漾。
他轻声问道:“还热么?”她赌气地偏头不理他,忽的只觉得唇上一凉——他不知从何处弄出一个小小冰块出来,咬在齿上,滑过她的唇。她自然看不到,她那淡樱色的唇上,被这冰晶滑过,顿时莹润欲滴。诱得他倾身过来,探着舌尖儿细细品尝她的唇,好似小孩儿舔吃一枚晶莹剔透的糖果。这一点点火焰被他烧得渐有燎原之势,正当她被他撩拨得有些忘情,张了口回应时,他却又浅笑着离开。左钧直一脸的愤然,眼见他手中又现出一块儿冰,自她锁骨往下慢慢推送,在她琉璃般的清透肌肤上留下一路映照着绚丽天光的温润水泽。
那冰块儿在他修长如玉的手指下缓缓滑上绝艳雪峰,细腻肌肤在冰凉之下战栗,粉嫩珠儿蓦然挺翘起来,危危然轻颤不已。这等无法控制的反应羞得左钧直想要拿手来遮,才想起来手已经动弹不得了。冰块儿走遍了她整个儿胸腹,最终在洁白小巧的肚脐处化作小小的一汪清湖。括羽低垂了头埋入她柔软的小腹,伸舌卷过她的脐周,吮净那一勺甘露。然后沿着之前的水泽曲延而上,舌尖丈量她的每一寸丰腴肥瘦,将浸润着她清芬体香的每一滴甘霖纳入口中。唇舌扫过之处火焰大喇喇地腾起,冰与火的交融令她仰头望向天空,身子颤抖着弓一般屈起。
她急切地想要触抚他、抱紧他,却又碰不到,身下早已湿成一片汪洋。之前半垂在桌下的双腿不自觉地收拢上桌子,却恰好落入他的手中。他卷起她早已湿透的裙子,花朵般堆委上她的腰间。握着她修长圆润的腿微微向两侧分开,她便再也无一丝毫遮掩地呈现在他眼前。何时被他这样看过?脸上几乎要溢出血来,用力踢弹却被他控制得更紧。她无声地痛骂着他:“下流!无-耻!你这个畜生!……”他俯身亲吻她,声音又沙哑却魅惑,“……我看你还能骂多久……”说着已经抽解开了衣带,挤进了她两腿之间。
左钧直看见他,愈发羞意难当,却偏偏挪不开眼去,眼睁睁地看着那昂扬勃发之物一寸寸楔进自己的身体。这一幕太刺激。这种姿势之下,她方是第一次看见。尽管在繁楼中看过许多次,然而看别人和看自己终究是不一样。难言的痛楚中夹杂着熟悉而令她无力抗拒的欢-愉,仿佛之前被悬空许久的身子突然落到实处,突然被充实的满足感令她叹息般地低泣起来。她看着他千百次地进出自己,三-浅一-深的抽送让她屡屡欲求不足将至崩溃时又得势大力沉的畅快一击,浑身骨-酥筋-软。
她苦苦地哀求他放开她,他却偏偏不放。她断断续续地抽着气求他进屋去,说有人看到怎么办。括羽坚定地摇头:“除了长生,没有别的活物在看着。”左钧直蓦地扭头,果然见到长生兴致勃勃地蹲在一丈之外,吐舌眯眼地将他俩望着,颇有观摩学习之意。左钧直脑子一嗡,浑身骤然缩紧。括羽眼底遽暗,猛地一下顶-进去不敢再动作,身躯绷得斧直,喘息道:“你紧张什么,当年我俩不是也一起看过它的,现在被看回来就算是扯平了。”左钧直剧烈地喘息,身子似有潮水滚过,一阵一阵地抽搐。
这一霎的快-感因着紧张和刺激不期而至,却又因他的有所保留而意犹未尽。她歇斯底里地扭动着双手,压抑着声音哭叫道:“放开我……我想……想要你……”括羽解开了藤蔓,却仍然在背后束着她的双腕,托着她的臀慢慢向房中走去,“你想要什么?”“想要你……”“我是谁?”每走一步他都在她的身体里勃发,顶至幽-深最深*-处。她气喘吁吁,“你是常胜……你是括羽……你是朱镝……你是我的夫君……”她一口气全说了一遍,唯恐不合他的心意。
踢上门,又撞合了窗子,将她放倒在床上,他低笑着诱惑:“想要我做什么?”她满脸血红,无论如何说不出那几个字,水蛇般地缠上他的身躯,媚-色蚀骨,靡嫚吟哦出声,催-情-花一般令括羽再也忍不得,直直地冲撞进她的身子,尽心尽意地去满足她,一遍遍地低唤道:“姐姐……姐姐……”她从来受不了他这般地唤她,尤其在这种时候。这一声声“姐姐”带着些违背伦常的刺激,在她听来好似最难抵挡的挑-逗。光是这样听着,就足够令她疯狂。每一天都当做末日来过。
每一场欢-爱都似要到时间尽头。他从来都知道她就是他唯一想要的那个人。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如此地去爱一个人。左钧直小时候听过《我侬词》:“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只觉得韵调好听。直到这一次次的抵死-缠绵,情到深*-处恨不能化为一体,永世再不分开,才真正明了了这一首词的意思。
也才明了,这等甜蜜深*-处又包含着痛苦的彼此折磨,方是情之一字的真正意味……一室春意情浓若水。左钧直沉沉掀开眼皮,窗外净月蒙纱,缱绻月华无微不至,流泻在身边熟睡男人轮廓挺秀的侧脸上,浸润出凉玉一般的色泽。也不知是几更天。熨帖的肌肤沁着清润凉意,比枕侧的竹夫人靠着还要舒适。这炎热夏夜中的难得凉爽令她混沌的脑子渐渐沉淀出清明之境。这男人,又有事情瞒着她了。可望着他沉睡中稚气无害的容颜,她只能轻轻一叹,抬手去抚他如锋斜起的眉,帮他缅起垂落颈边的墨发。
明明见过他铁血悍烈的沙场雄风,明明知道他决断刚明无人可匹,还是每每在看到他纯净澄澈如孩童般的睡颜时,心口一阵阵悸疼。赤子丹心湛如镜,奈何生在帝王家。细密如羽的长睫轻颤,枕在她颈下的胳膊勾了回来,将她往怀中紧了紧,含糊道:“还不觉得累么?……看来是大好了。”她的掌心柔柔滑过他肌理分明如大理石般的胸膛,抚摸他匀实有力的腰背,轻轻道:“你……内力恢复了?”括羽曾同她讲过,他自幼在军中习练武艺,博取百家之长,然而最厉害的一门功夫,却是传自云中君的雪山炼气之术。
习武之人讲究内外兼修,内家真气,积蓄在丹田。然而云中君这门炼气之术与众不同的是,它蓄气之所不在丹田,而在后腰雪山。所蓄者,并非后天真气,而是先天精气。雪山不过督脉命门与阳关之间的一处过道,真气循脉环流,过而不留。雪山炼气之法一般人亦可习练,然而若非定力极强者,往往在第一关“凝气”之法上就铩羽而归,真气流窜,根本无法停留在雪山。可是括羽一岁开始习练箭术,五岁学习盲射,心聚神凝,灵台空明,定力之强,绝非常人所能及。
云中君目盲而耳聪,能够依自然万籁之声辨方位、晓障碍,来去自如。然而括羽初入宫后独自在校场练箭,收敛精神,竟是避过了云中君的耳力。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括羽也因此得以成为云中君唯一一名入室弟子。当真气能够在雪山停留,收放自如,便可以开始聚炼先天精气。人乃万物之灵长,秉天地日月之精华而生,初生时,先天精气最盛,然而慢慢成长衰老,先天精气终于弥散殆尽,尽则人亡。聚炼精气,便是要聚敛人之散于自然的灵魄,归化于雪山之中,蓬然博大,沛然莫御。
只是这聚炼之法好似沙中淘金、百草聚丹,千辛万苦,方得毫厘。需得日积月累,勤苦不辍,方有所成。所炼之气,至刚至柔,至阴至寒,能够凝水成冰,化雾生霰。倘是内力未复,他今日岂能凭空凝出冰块儿来?又岂能现在凉沁沁地让她抱着避暑?可若是三花封穴解了,他为何还是乖乖待在这里,任着皇帝监视软禁他?括羽埋头在她发里蹭着,瓮声瓮气道:“嗯。”“什么时候?上次来莫飞飞给你解的?他哪来那么大胆子?”括羽抱着她,打了个呵欠:“你从诏狱走后的那个早上,君上来了。”左钧直愕然至极。云中君。云中君竟然会这么做。括羽是北齐皇帝朱昀之子,按道理最恨他的当属云中君和女帝。女帝当年流亡北齐曾接近尚为亲王世子的朱昀,为长公主时将他一擒一放,后又被朱昀设计掳获……这二人之间的爱恨纠葛,恐怕绝非外人所能想象。括羽模样多少与其父其母肖似。恐怕当女帝得知括羽的身份后,便再不愿多看他一眼。只一眼,就会令她想起朱昀,想到他日夜对着一个酷似自己的女人意淫自己的情景。这种羞辱是个女子便难以忍受。而云中君作为女帝的男人,又会怎么想。
可云中君居然会亲自解去了灵枢针法对括羽的禁锢。解去禁锢,意味着给了括羽自由。诏狱的锁链再坚固、墙壁再厚,以他括羽的本事,都是来去自如。她清楚的记得,当时云中君和女帝都在彦亲王的封地。云中君当是知晓了明严打算杀括羽的计划,连夜匆匆赶回京城。“云中君怎会……”“他让我自己选择。无论我怎么做,他都不会出手。倘是我杀他,他亦不会抵抗。”“那你……”“君上待我如父。”左钧直无声一叹。括羽笑道:“他说我随时可以去天姥山寻他。”“既然早就恢复了内力,为何不走呢?”括羽静静地看着她,瞳深似海。
“我的心没有那么大。你就是我的江山。”左钧直伸手揽住他的脖颈,二人紧紧相拥。良久,左钧直问道:“那个灰衣女子呢?”括羽道:“我同她长聊过一次。安排她同那几位旧臣故将一同出了海。”“为何要装作内力尽失的样子骗路插刀和莫飞飞他们?”括羽手掌流连在她凝脂般的肌肤上,丝滑如雨的触感令他爱不释手。“皇帝虽留我性命,心中芥蒂终是难消。”左钧直默了一默,接着问第三个问题:“你那些手段都从何处学来?”括羽愣了愣,失笑:“我在关外两年多,天天和那些男人混一块儿,难道成天就只聊打仗的事儿?”男人在一起,最终的话题都是女人。
左钧直微微发窘,括羽又正色道:“我数了下,你的四本书中,不同的风月姿势共有八八六十四种。其中以浪荡词为最,三十二种,嘲哳曲八种,呻吟赋十一种,浪荡词十三种。一个月三十天,算你月事五天,休整九天,剩余十六天我们每天实践两种,这样正好两个月试完,你意下如何?”左钧直破口大骂:“无耻!下——”不知是要说“作”还是“流”,被他修长一指深深探入,在皱襞处时轻时重地按压,顿时令她酥作一滩春水,抖得不能自已。只闻他颇带了些起床气恨恨道:“大半夜的把我叫醒,你以为我会只陪你谈人生谈理想吗!”几粒桂子打落肩头,幽香扑鼻。
左钧直在砚台边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笔头,将那浸满了浓墨的羊毫赶得拢聚纤细。一堆桑皮纸写就的国书铺散在石桌上,饱满的朱色玺印鲜艳欲滴。拈了笔,迟迟落不下去。不是因为不知如何来写,却是因为心神不宁。陆挺之等护送陈天平至交趾国境边上,黎季犛派了大臣来迎,自己却告言抱恙在身,备嘉宴候于王城。入境十里,滔天山洪骤至。五千人马猝不及防,霎时被冲得七零八落。混乱中,陈天平和裴太师被杀,罗汉力护陈天平而身亡。最后艰难幸存者,只有陆挺之、关婴及数百名官兵。
黎季犛羽扇金冠,居高临下立于陆挺之等人返还南越必经之崖谷上,翩翩然道:“远夷不敢抗大国,犯王师,缘天平实疏远小人,非陈氏亲属,而敢肆其巧伪,以惑圣听,劳师旅,死有余责,今幸而杀之,以谢天子。”状似谦恭,实则猖狂至极。十五天后,明严方收到陆挺之等人的表奏,勃然大怒。左杭、林玖请兵伐夷,誓诛黎季犛。明严奉享太庙,思虑再三,终于决定出兵。遂登殿点将,命林玖、左杭分别佩左、右征夷将军印,统率大军四十万,远征交趾。左钧直名义上赋闲在家,却在段昶的软磨硬泡之下,重拾了对交趾的外务政事。
她很清楚明严是默许的,甚至很可能是他授意的。毕竟她曾许诺,若明严能饶括羽不死,她甘愿唯天子之命是从,尽犬马之劳。她对明严还有用。这是她还活着的理由。背上裹来融融暖意,两只胳膊环了过来。下巴搁在她肩上,暖暖的鼻息拂过她细嫩敏感的耳垂,痒得她微凝了眉。“姐姐,你两个时辰没同我说话了……”左钧直心中酸涩一喟。她既希望他一直这般地恋着她,细水长流地在这一方天地中偕老,又觉得倘使就此将他束缚在了这方寸小院,他空有白羽满翼,不越沧海而栖矮木,那是她的罪过。
“想什么这么出神?”括羽轻轻抽去她手中笔,将她拨正到自己面前,居高临下细细端详她的柔白秀靥。“真细……想来定是很吃墨罢……”拈了素净无纹的笔杆儿,作势向她颊上描去。左钧直想他向来说到做到,不说亦做到,连忙抬手去挡。试图引开他的注意力,便道:“我在想小钟夫人好像快生了。”括羽果然住了手,秀挺的眉微微拢了些,道:“还有一个月吧……这次有二哥亲自照看着,不会有事。”当年叶轻出征时,韦小钟已经有孕在身。中间几次担心受怕,竟落了胎。
后来叶轻受伤,韦小钟去督军照料期间又有了身孕,却在颠沛流离中再次流产。今年过年时韦小钟方又怀上。交趾的事儿出了,叶轻本欲请战,明严却无论如何不再同意让他去。只道他已然封王,军功在身,也该让其他人历练一下。加之韦小钟好容易安安稳稳一胎护到今日,万万再大意不得,便点了林玖和左杭二人。朝中其实力主括羽率兵出征的人更多。尽管朝中对他劫狱之后的去向揣测不一,更对他、左钧直和皇帝三者之间的关系浮想联翩,然而军国之事,到底不是这些琐碎花边所能干扰的。
且不说括羽谋略过人、骁勇善战,单凭他出身于南越这一点,便足以令群臣联名举荐。左钧直听段昶、莫飞飞和林玖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心中只觉五味杂陈,又觉得万分讽刺。括羽却似是只当个笑话听了听,折了根树枝,画沙为阵,列豆成兵,告诉了林玖南越和交趾一带何处山险,何处涧深,何处兵不可入,何处城池夺而据之必胜。末了,仍是嘱咐林玖万莫轻信黎季犛,更不可轻敌。段昶和莫飞飞面红耳赤。之前倘是听从括羽之忠告,何至于陈天平和罗汉惨死,两国兵戎相见?括羽揉了揉她紧锁的眉心,叹道:“有什么事不能同我讲的?”左钧直别着头踌躇了半晌,抱住他的腰把头靠了过去,低低道:“皇帝让我归朝——”她吐了口气,两个字从牙缝中挤了出来:“入阁。”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身子僵了一下,她苦笑:“我开蒙读的是圣贤济世之书,向往的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小时候常羡慕男子可以科举为官,一展胸中抱负。所以当年皇帝诱引我入朝,未尝不是我心甘情愿。阁官……我何曾没有艳羡过?不是为了风光,只是想做一些事情……”她没有直说,想表达的意思却再清楚不过。括羽摸着她的头发,磨着牙道:“你这说得,倒是让我有点想做皇帝了。”左钧直大惊失色,手上失措掐了括羽一把,“什么?!”“宰相和皇后都给你做。
这样白天能见到你,晚上也能见到你。”内阁岂是那么容易进的。天机中枢,至今也不过六部尚书、五大学士罢了。谁不知一入内阁,无论品秩,便是天子近臣,可左右军国要策。多少人两眼红通通的,就盯着那阁臣的位置。左钧直是女人,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别说入阁,女子为官,自古未闻。可那一日起,天下的人都知道风向变了。有言官奏表曰,既然女子可为帝,为何不能为官?时势剧变,岂可泥古?抚定四夷,舍她其谁?纲常之辩、伦理之争,整整持续一月之久,天下书院州学,无不激论此事。
明严冷眼旁观,这一场论战本就由他授意挑起,他并不介意多看些热闹,看看这些臣子,平日端正恭敬的外表之下,都是怎样心思。他更想看一看,这朝政若是再一大变,着意维新,哪些当是顺时之臣,哪些会是逆势之众。交趾硝烟既起,界限纷争更是不断被提上朝会。十二封《与交趾辨明地界书》被抄做百余份,金殿之下雪片般飞落。满殿缄口。“谁写得出,便入阁罢。”冷冷淡淡,十数年如一日。一月未出一语,一语便定乾坤,驳无可驳。文武百官百味杂陈的眼色中,左家子嫉恨带酸的目光里,淡云宽袖长衫粉白裙裳的年轻女子素面朝天,从容入殿下拜。
蝶鬓翠髻已挽作妇人模样,丝络绾束,素雅庄重。唇噙一点朱砂色,眉描两缕黛螺光。众人都看得呆了,一时间竟忘了方才唇枪舌剑都争辩的是些什么,只在想这数月不见,竟是已经嫁了人。原以为不过蒲草质地,恁地如今平空生出十二分亦庄亦媚的风流韵致?难怪皇帝当日一袭黄袍罩了她身,可瞧她一身庶民装束,分明又不是与了皇帝。当下更不明白皇帝的莫测心机,却见这女人不卑不亢,不谦不让,磊磊落落将皇帝的封擢一一领受。“臣既以女身入朝,当服女官朝服,不作男装。”好生嚣张!此前与她共事过的礼部、兵部官员只当她温柔谦和,哪知她一朝罪名尽洗青云直上,倒像是性情大变了似的,不但要开女子为官入阁之先河,还大言不惭地向高高在上的天子无理索求,恰自从未制备过的女官朝服开始,这不是奸臣之态是什么!可恨的是皇帝却漠然应允,虽未善颜相待,却也是纵容!时势所迫、天道不彰,竟让这等狡狯媚佞女子得势!左钧直看到大路末处遥遥停着一辆青帘油壁小马车,车上车夫打扮的一人双臂枕在后脑勺下,仰靠在车壁上睡觉。
脸上盖着一顶羊皮毡帽,两条长腿交并搁在车辕上,姿势悠闲自适,颇有几分大隐隐于市的味道。左钧直的嘴角勾了起来,将行时,马嘶鬃扬,蹄踏尘飞,数匹高头大马拦在身前。看清了马上数人,左钧直渐冷了脸色。“左钧直,莫以为笼络了太子,勾引了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锦织官袍红得耀眼,端着一身滚金刺银的肃重官威,高高坐在枣红大马上,像是要让眼前秀致如柳的素衣女子低至尘土里。“这算是一记杀威棍么?”左钧直扬唇一笑,“左大人如今和我品秩相当,却坐在马上同我说话,未免与礼制不合?”左载贤官居太常寺卿,乃是九卿之一,向来说一不二,哪曾想左钧直竟针尖对麦芒地毫不相让,不由得气道:“论辈分我也是你的大伯,别说不下马,让你下跪都是天经地义!”然而左钧直连皇帝都敢不放在眼里,那一通鞭子早就打掉了她对左家仅有的一丝敬畏,又岂会再如以往,多少顾及三分情面?“大人认错人了罢?我出身贫寒,可不记得有大人这般的贵戚。”旁边的老三大理寺丞左载文压着声音道:“左钧直,你其他的罪名都算是一笔带过了,可那里通外国的大罪,倘是传扬出去,别说朝廷,整个天朝都没有你的立足之地!”左钧直眉尖儿微挑,有左杭在,括羽那北齐遗嗣的身份,自然是瞒不住左家。只是拿这事儿来威胁她,未免太不明智了些。皇帝紧锁了这个消息,自然是考虑到若是让世人知晓北齐朱氏皇室尚有后人留存,不免人心不稳。八英中谁敢传出这个消息去,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寺丞大人不妨放出个口风儿去,再摸摸自己项上人头还在不在罢!”锐利目光扫过这几个人,想起过往他们对父亲的种种冷漠,想起那一通自私无情的鞭笞,心中顿时生出厌恶。
偏了头,口吻中头一回带了讥讽:“听说侍郎大人在琅琊阁养了个盐道的女儿,生得好一副销魂样貌。寺丞大人在西郊亦方收了千亩田地,今年的收成甚是不错。”户部侍郎左载道尖着嗓子道:“你胡说八道!”左钧直冷笑道:“二爷小声儿些,满街的人都听见了!”话语未落左载道身后一骑突出,袖子底下露了棱光耀目。只是左钧直而今哪还是以往天真无邪的少女,若不是有恃无恐,哪会这般尖刻地挑衅?那悄无声息路人般走过来的人只是撩足一踢,左承焕座下骏马痛极长嘶,连带着他一同翻滚在地。
狼狈不堪地撑身而起,恰对上一张俊中带煞的脸。方才还在手中的那把明晃晃的匕首,不知何时掉了个头,锋利尖儿沿着他的颈脉走过,扬起生冷纤细的疼楚。“我的女人,也是你动得的?还记得那几个偷狗贼罢?明儿把你挂城头去,何如?”括羽冷眼瞅着街道末处腾起又落下的蓬蓬尘土,“幸好你爹被逐出家门,倘是你生养在那些人手中,我断断看不起。”左钧直怅惘道:“他们就是怕我报复罢……我又岂是那样的人。只是他们还是逼得我做了不想做的事。”括羽道:“刻薄得好,换作我,我还能刻薄十倍!”左钧直含怒踹他:“你怎么这么不善良!”括羽不悦道:“我还不善良?我再善良些,早被左杭和陆挺之给弄死了。”左钧直悚然一惊,忽想起他出关前的那次射猎中的驽马和冷箭……难道真就是左杭和陆挺之下的手?想起前后许多事情来,心头霎时雪亮。天朝历来的规矩是:无军功,不王侯。陆家和左家,官位再高,权势再大,究竟不能世袭,家祚绵长与否,全凭子孙本事。世世代代要想保住高位,子孙便得拼死拼活地念书、科举、攀爬官场。这哪里比得上莫飞飞这等家中有爵位的活得轻松快活?若无军功,最靠谱的法子莫过于攀龙附凤。偏生皇家人丁不盛,就鸾郡主一个是条捷径。
陆挺之和左杭都是一心往上爬的好胜之人,难怪会为鸾郡主抢破了头,更是不惜下手陷害被鸾郡主看上的括羽。眼看着叶轻北伐被封了王,陆挺之和左杭想必是眼红极了罢?难怪趁着交趾事起,先后请命南下。这般急功近利……左钧直有些忧心地看向括羽,“南征交趾……能胜么?”括羽眸如寒星,“那得看他们沉不沉得住气。”左钧直摇头轻叹:“我担心……唉,其实也就是看林玖压不压得住左杭。可林玖是个淳朴性子,并不爱与人相争。但左杭不一样。左家一门四人在朝,皇帝从左相开始就有意削夺左家权势。
左家的未来,全系在左杭一个人身上。这一次的军功,他势在必得。”看着括羽淡泊的模样儿,仿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左钧直却放不下心,又道:“其实皇帝让我入阁,就是因为我是个孤臣。任何人都不会亲附我,我亦不会亲附任何人……正好让我去和左家还有其他叶茂根深的老臣们抗衡罢……我越是骄横无忌,他大约越是高兴……”括羽把她塞进马车里面去,趁着帘子遮着,惩罚似的咬了口她没个止歇的淡红嘴儿,“真是会揣摩上意,皇帝想这么多就罢了,偏生你想得比他还多。”探手摸了把她柔软扁平的小腹,“照这样下去,啥时候生儿子?”左钧直面如火烧,瞧他似又来了劲儿,忙把他搡了出去。可他出去了,又止不住地有些儿想念。近一年的朝夕相处,今个儿不过白日几个时辰没见,怎的就这般不习惯?勾起帘子来,看到他挺拔如苍松翠竹的背影,心头方觉得纾解了些。她犹自发着痴,听见他道:“风大,收了帘子作甚?”左钧直哪好意思同他说隔了层帘子都觉得想他想得不得了?心口不一地道:“我入了朝,你却被禁在家里……总觉得委屈了你……你没有不高兴罢?”括羽赶着马儿,慢吞吞道:“我也觉得吃软饭太丢人。”左钧直心尖儿像被揪了一把,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见他又道:“不过我现在又当马夫又当保镖的,夫人你就赏个双份的月钱呗。再算上陪吃陪喝陪睡,我这相貌身板儿怎么算都是个京城头牌罢?夫人你不再多打赏些?”左钧直被他逗得笑了,呸道:“原来你也是个臭美的,净贫嘴!”车外冬日寒风凛凛,车内却暖意融融。这男人这样疏朗干净的心性儿,让她怎能不爱到心坎儿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