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钧直哽咽道:“皇上,我的孩子是不是要没了?”明严横抱着她,步履稳重如风,目光越过重重山石门障,却未低头看她一眼。斩钉截铁道:“不会。”她万万没有想到,明严竟然会亲自来救她。她临走时将书信夹在案上折子中,便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没想到最先寻到的不是亲卫,而是明严。模糊泪眼中依稀看到他穿着玄衣纁裳,素色无文,当是从祀礼回来尚未换衣,只脱了外边衮服。腹中五脏六腑都似绞在了一起,便是当年烈火焚身,也不曾这般疼过。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属于这具身躯,魂魄就要挣脱而去。
“左钧直,同朕说话。”“皇上,好疼……”她猛烈地喘了口气,苦笑挣扎道:“皇上……其实很……希望这孩子……落了罢?”毕竟是朱镝的子嗣啊!只觉他脚下一滞,瞬即又快步前行。她阖上眼睫,泪水如珠串串而落。“睁眼!”他吼道,“朕说了!你的孩子不会掉!”“可是……我流了那么多血……”她虚软无力,看不到自己的肚子和底裙。此前被划破的衣衫,被他用披风盖住。“左钧直,”明严冷冷道,“你什么都懂,偏偏不懂生孩子。不是血,是破水——你要生了。”仿佛是一道光,骤然击破漆黑迷障。那阵阵收缩剧疼突然变得亲切起来,竟是满心的狂喜。她的捷儿,她和括羽的捷儿,果然是顽强的!可下一瞬的疼撞得她失声惊叫,明严低声道:“左钧直,再忍一下。”她忽想起这孩子提前了二十天出世,这又不是在宫中,整个郢京寂寂入定,她要怎么生?又转恐慌,手指无意识地抓上明严肩上贵锦。他竟肯低头哄她。“朕给你找稳婆,莫怕。”他一路紧着左钧直说话,令她保持清醒,足下如飞绕出韩府花园,直奔两条街之外,找到了一个宅院,提足踹了进去。
不顾里头胡乱披着衣衫的老婆子和老头儿的尖叫阻拦,直接闯入里屋,将左钧直放到了床上。“接生。”老婆子怒骂道:“瞧你生得人模狗样,却是个无礼莽汉!”明严解下腰间玉佩,置于桌上。那玉在灯下灿若明霞,其中如有飞龙盘绕云海,映得一室莹光烂然。“母子平安,这玉就是你们的。倘是有一个不保——”龙泉剑哐啷一声出鞘,明光如虹,剑尖寒气飘渺,“拿人头来抵。”老婆子吓得魂飞魄散,立即吩咐老头子去烧水。左钧直已经衣衫俱被冷汗浸湿,淡唇尽被咬烂,满是鲜血。
瞪着双目,浑身一抽一抽,却不肯嘶声叫疼。老婆子一摸她腹,惊道:“羊水都破了,小娘子是受了惊,早产了?”左钧直骤然疼得身躯弓起,手指死死抠住床沿,用力过度,之前伤口又血流如注,指甲都裂开。明严忙拉开她手,横眉向老婆子喝道:“知道还问什么!”老婆子慑于他的威势,不敢再多言,却纠结道:“产子忌血光,官人还是出去为好。”明严道:“无忌!”左钧直初时只是碎咬银牙,忍痛不肯哭叫,然而神智模糊间,只见清华一人坐在了他的身侧,拿着她手,眉眼依稀是梦中模样,顿时心劲一松,大哭起来:“常胜!常胜!你终于回来了!”那人怔了半晌,生硬道:“回来了。”她仍是放声大哭,却肯听着稳婆的话用力了。身子如同被撕裂了一般,她痛到只剩直觉,直觉中俱是那一人的影子,直觉中仍是呼那一人叫常胜。她叫着、哭着、撕打、痛骂、埋怨,诉尽一切相思之苦、道出这数月来所有的委屈,那人任着他掐破了手臂、撕烂了凉薄衣袖,只是一语不发。稳婆笑道:“小娘子还这么有力气,这娃儿定是健旺得很。”话音一落,又是一道滚滚痉痛,左钧直周身硬挺挺地缩起来,细细指尖深深刻进手中温凉中去。稳婆忙道:“头出来了!小娘子再用些力!”哇地一声啼哭响亮如钟,紧跟着街头一声四更天的梆子响。
稳婆浑身是汗,大大松了口气,“恭喜官人和夫人,是个小公子!”左钧直筋疲力竭,任由着老婆子把身子折腾干净了,头脑方渐渐清明起来。稳婆端着水盆出了门,她两手一摸孩子没在身边,顿时惊叫道:“捷儿!”明严面若冰霜,在她榻边坐下,将怀中裹着软毯的孩儿递给她。她抱过孩子,一眼瞥见他玉石般手掌上的累累伤痕,蓦然想起方才糊涂时做的荒唐事,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孩子一到她怀中便哇哇大哭起来。明严冷眉道:“左钧直,你会不会抱孩子?原来朕的太子一直是被你这样抱的?”左钧直更是大窘,苍白脸色顿时升起嫣红。
明严牵着婴儿的软毯帮她摆正了姿势,朱捷果然不再哭闹。左钧直讪讪道:“谢谢……陛下……”见他并不领这个情,只得低头戳了戳朱捷皱巴巴的脸蛋儿,伤怀道:“为什么这么难看?难道是要像我了吗?”明严嘴角抽了一下:“过一个月长开了就好了。像你有什么不好?”左钧直方想说,像我不就不好看了么?然而一抬头对上他和括羽三分相似的面目,顿时噤了声。明严注视着她,双掌抚膝,语声冰凉:“左钧直,朕在你心中,就这般令人不齿?”左钧直心中千回百转,轻轻拍着怀中朱捷,缓声道:“今日若非陛下,我和捷儿已经葬身地洞了。”明严定定看了她许久,终是起身,行到窗边,任漠漠夜色洗一身玄色,孤峭深寒。讽笑道:“你真是懂朕,知道朕一听这种话,便不想同你说第二句。”左钧直缄默着,明严的声音轻渺,淡淡夜风中飘来,“也罢,如今之左钧直,早已不是十年前的那个左钧直。”弹指间五色烟火飞入夜空,绚丽却岑寂。暗色衣袂融入黑夜,墙外街道上,由远及近传来密如鼓点的马蹄奔腾的声音。左钧直早产之后被太医禁足于文华殿中和小小婴儿一同调养,不得出门见风。明严那夜在翊卫到来之前消失后再未出现过,无人知晓是他陪伴左钧直生子。
左钧直松了口气,心中却无端生出歉疚。他虽然救了自己和孩儿,可是究竟还是那个冷面冷心的帝上,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不知自己为何总会觉得亏欠了他什么。倒是明德常带着那个走路像滚着的妹妹过来。明德同左钧直说话时,小公主便滚着去看那个呼呼大睡的小娃娃,咿咿呀呀地去牵他肥肥短短的小手指。朱捷哇哇大哭起来,左钧直去看时,却发现是在抗议被小公主涂得一脸的口水,哭笑不得。翊卫在那废弃兵器库的地底发现了望月女忍的尸体,却始终没有找到那消失不见的万柄忍者刀。
明严下令填平地下武库,毁灭废园,通入四方通渠惠通河之水,将那片满是血腥的土地湮没成一片巨大湖泽。扶桑外事以使臣回国告一段落,交趾三江府却鏖战正酣。千里之外的战报雪片一般飞入宫中,左钧直虽未听政,却有人日日前来通告战况。从那些简洁断续的叙述中,她大概能拼凑出天军作战的整幅画面。三江府是黎季犛最后的阵地,占据三江天险,易守难攻。江中密布竹刺栅防,战船勾连,交趾湄公河一带人久习水性,在水上如履平地。纵然括羽、林玖、阮友等诸将神勇,也不得不从长计议,伐木造舟,装置战舸,操练水战,如此便耗去数月之久。
左钧直在宫中但等得焦心,括羽的书信却是极其难得。出征近一年,但得鸿雁两传,寥寥数字,不过“安好,勿念”和“多睡,多吃,养肥”,看得左钧直牙痒。若非看了不少文渊阁中收藏的他当年在侍读班写的卷子,晓得了他的文风本就如此,左钧直真要怀疑那平日里情话不绝的那人是不是他了。这人政论策论都是一针见血、鞭辟入里,却不屑辞藻。恰似一把粗砺雄剑,并非明若镜光,却有千钧气势。这样的文法,哪里写得出什么家信?满腔的情意,只肯在她耳边细细地呢喃罢了。
弘启九年八月二十一晚,海风大起,浓雾满江,天军趁夜挥师。括羽率南越善水敢死之士四千人携轻刃飞索渡江,乘风纵火,大破黎季犛水阵。再越三江府城外深濠,扬索缘城而上,劈开通往水闸城门之路。林玖、左杭、陆挺之、关婴、阮友分五路率京军、南越驻军合共二十万人,火炬熊熊之光穿越漫江大雾,铺满整个江面。鼓角呼号声起,雄壮震天。交趾军仓皇失措,水师未发而败走城下,烧死溺死者无数,江水黑赤。括羽三支铁箭射断水门铰链,滂滂大水汹涌灌入。
天军一鼓作气,攻入三江府。城中象军排山倒海压至,粗厚铁蹄践踏万物,街道齐震,楼宇皆摇,一时冲散锋首前阵。括羽玄甲青衣,搦繁弱劲弓于城墙之巅,鸣镝三响,羽箭营神机营应声而至,轸翼阵列,流矢如星。一箭射落象奴。二箭射穿象鼻。三箭神机火器齐发,象皆反走,尽踩己军。鬼哭狼嚎之声不绝,血肉之躯碎乱遍地。巷战几至次日正午,俘斩无数。黎季犛率残部溃走叱劫江海口。大捷。左钧直闯入勤政殿时,众臣面色皆变。左钧直隐约觉得有异,道:“听闻皇上有意在交趾开设三司郡县?”明严不语,兵部尚书萧从戎道:“我等确有此意。”左钧直深吸一口气,凛声问道:“诸位大人可还记得我天军南伐之旗号?吊民伐罪,复立陈氏!若开郡县,岂非自食其言,与侵略何异?”萧从戎沉下脸,“何出此言!交趾自古本就属我中国辖治,与其让它独立作乱,不若内属。”左钧直道:“自前朝起,交趾便已独立为国,自成一统。我天军之所以能够得胜,正是因为黎季犛大行苛政,民心不附,转而拥戴我朝义军。倘是我天朝背信弃义,亦必如黎季犛一般遭民众讨伐。”陆鹤亦冷哼道:“左钧直,你是拿我□□与黎季犛比拟么!我朝仁政广被,交趾能享吾皇圣德,是其民之福!”左钧直不愿再与这些老臣斗嘴,面向明严撩袍直挺挺跪下。
“皇上曾向臣问四夷之策。如今臣仍是那句话:地广非久安之计,民劳乃易乱之源。改国为郡,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徒慕虚名,自弊中土!”说罢重重叩首于地:“臣恳请皇上收回成命!”此议本由许多臣子联名提出,自以为得意,不料竟招致左钧直毫无回旋余地的反击,一个个面子上都挂不住,牙咬的格格作响。呼啦一声,又跪下一片,叩首呼道:“开疆辟土,不世之功,必将泽被万民、青史永垂!皇上三思!”明严撑案起身,无波无绪道:“黎季犛尚未就擒,南伐之战尚未终了。
此事容后再议。——左钧直,朕尚未命你还朝。以后没有朕的许可,不可擅闯勤政殿!退下!”左钧直仍伏跪在地,固执道:“皇上若不纳臣之议,后患无穷。”明严一管朱笔掷到案上,溅出腥红点点,“拖下去!无朕谕令,再出文华殿一步,守卫俱斩!”左钧直心知空口无凭,定是难以让那些被大胜冲昏头脑的大臣们信服。好在明严终于是答应容后再议,此事便还有回旋余地。一路忖度着应对之策,竟没有注意到迎面绯色鞠衣大衫的艳妩一人款款而来,如意纹纱衣云霞四合,行带馨风习习,仪态万方。
遇上皇后的地方,恰在文华殿西北僻静一角,翠竹丛生如栅,枝枝叶叶密成青障。皇后沈慈深居简出,但在诸仪大礼之上端方示现,供百官万民参拜,其余时光,不过育养一子一女,亲自打点明严起居。细到膳食佐料、衣饰熏香,乃至勤政殿、上书房等各处文具、日用、器物摆设,都要一一过问,只为与明严习性相合。左钧直曾注意到,勤政殿中御案一角常有素花三两枝,或百合、白蔷、白桑、白茶、白樱、白丁香、白茉莉、白梨花,一年四季,各不相同。又曾注意到案上朱笔紫毫,俱都是母子二支,搁置位置,都有一定之规。
无意中同括羽提起,括羽告诉她这些都是沈慈心思所聚。无人比她更了解明严的起居习性、喜恶癖好,就连云沉澜,也不如沈慈知晓得这般细致。左钧直被囿于皇宫之后,住在前殿的文华殿,与深居后宫的沈慈,也不曾见得几面。她欲下拜,被沈慈止住。她声音清婉,未似其他人一般呼她“左大人”,却启唇道:“皇上既然免了征夷将军的跪拜之礼,夫人也无需多礼。”还是头一回被唤作夫人。左钧直见她屏退左右,容若牡丹带露,不胜轻愁,垂眸道:“娘娘当开心颜。”沈慈幽然道:“皇上不爱佩饰。除礼制衮服所必需之六采玉佩、大小绶外,不愿多戴一物。”左钧直微微挑眉,不知沈慈为何突出此言,却闻她道:“八年前一日夜归之后,却袖中常携一辟香药囊。如今药力尽失,也不曾丢弃。”左钧直容色渐渐冷淡了下来,道:“娘娘想要臣妾如何做?”沈慈长睫似蝶轻落,黯然道:“我这一生,逃不出和母妃同样的命运。得深爱之人,却不得其心。但有人,总比什么都没有好。望夫人成全。”左钧直道:“臣妾身为人妇,不可能二嫁。
娘娘何来成全不成全之说?”沈慈惨淡一笑,“是了,皇上自然不可能让你知晓。你看了今日军报便知。”左钧直骤闻“军报”二字,如被大槌迎头狠击,正反身要走,沈慈将一封银龙手谕塞入她手中。通禁无阻。左钧直直奔军机处。明严和众大员仍在勤政殿议事,军机处但有少量值守。左钧直手执帝谕,无人敢拦,眼睁睁看着她抽出最新一封八百里加急军报,一目十行一扫而过,身子顿时晃了起来,跑出门去时,双目赤红,几乎站立不稳。掌灯时分,勤政殿议事方毕。
殿外久候的内侍惶恐而跪:“禀陛下,左大人出宫了。”“细说!”“奴婢查过,一切并无异常,但军机处说左大人执皇上手谕,上午去看过一封急报。然后左大人连文华殿都未回,直接出了宫!”明严脸色蓦沉,一旁随侍的翊卫首领道:“皇上,属下现在去追,定来得及!”明严漠漠目光落向铜壶漏刻,拂袖道:“不必了。追上了,她也不会回来。”转身又向殿内走去,“传翰林院当值学士入觐草诏。让皇后和太子公主先行用膳,朕随后再去。”勤政殿中数盏宫灯银光泻地,一宫清冷颜色。
明严凤眸霜冽,手中镇纸终是往二尺黄绫纸上重重砸去。“左钧直,你还是这般不信任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