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种所言,全在他的预料当中。西军团体的问题不解决,这些相公们,怎么可能会为他童贯火中取粟,去冒这个险?更不用说他童某人正在走下风的时候了。虽然一切都在预料,但是心中阴毒的火焰却是越冒越高。老种几乎就是在明示他了,就算他逼迫着西军北上,他们也会再上演一出白沟河战役给他看,到时候连着两场大败,他童贯圣眷再浓,也得垮台!更不用说还有一个竭力想攻倒他们的老公相还在等着踏着他和那个宣抚副使再度出山!
可在这里坐拥大军,消极等候,也还是他童贯的罪过!这老种相公,真是好毒!
种师中和姚古,这个时候同时面向童贯躬身:“宣帅,但请决断!郭药师归降诚是可喜,可种节度之虑也不可不察…………如何措置,但请宣帅决断,我等听命而已!”而刘延庆,只是脸色尴尬的站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对,不如装傻。
童贯缓缓放下手,脸色显得为难至极:“这个这个…………似乎需要从长计议…………”
听到这句话,沉不住气一些的姚古就是脸上喜色一闪。只要从长计议,这件事情就算拖下来了。童贯费尽心思用一个什么入娘的萧宣赞耍出来的花样,就算白费。这个萧宣赞,一副小白脸模样,偏偏又昂藏七尺,脸上犹有伤痕,有一股子血战余生之后才特有的味道。一个读书人,能做到如此地步,当真不容易,可这一番心血,也只有白费!
种师道却只是垂下老眼,还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神情,竟然有些落寞。
节堂当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冷笑,却正是萧言,他的神情讥诮已极,这声冷笑也响亮已极,让每个人的目光都又转了过来。
萧言站得笔直,目光在西军四位相公脸上缓缓扫过,冷冷道:“太祖太宗遗愿,竟然就被诸位相公付诸流水!”
童贯猛的一声大喝:“萧宣赞,住口!召你而来,不过是备垂询,军国大事,岂有你说话的余地?”
萧言也不看他,将自己表演火力全开:“下官白沟河来去数次,可怜了河边的数万忠魂!燕云十六州五代时分离汉家,从此蛮夷就对我华夏取高屋建瓴之势!河北诸路,备边一百余年,辽人铁骑,曾决荡至汴梁不远处的澶州!河北军不如陕西诸路大军,诸位相公,却知道河北军在这百年备边当中,为我大宋,死于国事者多少?辽人虽于我大宋相安无事数十年,可却是数十万两匹岁贡换来的!
现下辽国衰微,却有一个更为凶蛮的女真崛起于海东!若是燕云十六州不在我手,难道我大宋再受将来百年之祸患?现下郭药师请降,正是难得之机,诸位相公却因循苟且,患得患失,难道耶律大石和萧干所处局势,还优于诸位相公不成?他们在宋辽之间,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吾忝为宋人,实深羞之!”
萧言语声极大,说得节堂当中每个人都脸色难看。到了后来,萧言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表演,还是在发泄!
自己冒万死冲杀回来,结果却是这样,难道这个大宋,真的不可挽救了?自己只有看着这么一个文明,缓慢而不可挽回的在这千年之前,如原来一样崩塌?
童贯脸色如铁一般的黑,猛的戟指萧言:“萧宣赞,你也过于放肆了一些!某念你有功,不忍深责,你就此退下,某宣帅府,不敢再留你在此,回汴梁去吧!兵凶战危,岂是书生利口,便能指挥若定?”
到了这个时候,戏就该到**了。其实萧言自己也有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还在做戏…………他猛的一撩衣襟,大礼对着童贯参拜下去:“宣帅,大军难动,我萧某人却好动!萧某愿效汉班超,只要三十六骑,再入辽境,再过白沟河!一定策动郭药师全军而降,在涿易二州据城而待王师北上!甚或直抵白沟河,接应大军!宣帅,宣帅,下官愿立军令状,若效不敢居功,若不效,则取了下官的头颅,以为全军所戒!此等机会,一旦错过,就不复再来啊!”
童贯站起身来,只是指着萧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萧言却依旧放声,震得节堂当中香炉都嗡嗡回应:“此事若成,则大局可挽,此事若败,损则不过下官一人,对大宋而言无足轻重,但求宣帅,务必成全!”
节堂之下,马扩也大步走了上来,他看都没看脸色苍白的四位西军相公一眼,单膝跪地,免冠于手:“宣帅,下官愿与萧宣赞同立此军令状!下官陛辞出都门之时,官家话语当中,满满都是以燕云十六州为念,此等机会放在面前,下官也怎样都不能错过!诸位相公所言自是正理,可俺们总要努力一场!但求宣帅成全!”
这个,却是预料之外了。萧言直起身来,讶异的看了马扩一眼。这个肤色黝黑的英挺青年武官,却如雕塑一般端正单膝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靠,说替老子分担一半,还真是分担一半哇…………谁都知道,此次北伐大军青年将佐当中,官家亲见的不过就两人。一个是刘延庆的儿子刘锜,一个就是马扩。接见刘锜说不定还有笼络刘延庆以分化西军的意思,而马扩就是实实在在受到现在官家的赏识。虽然官家那个性子,谁也不知道他对一个人的赏识能持续多久。但是此刻,马扩将官家都搬了出来,这个军令状,却是逼得童贯非准不可了!
童贯脸上铁青的颜色也退了下来,只是有点讶然的拈着自己的须髯。萧言今天这场戏表现得很完美了,他本来就甚是高看这个燕地逃人,现在更是有点喜爱了。这么知情识趣,这么卖力,说的话又这么滴水不漏,这等人才,到哪里找去?要是这家伙有命不死,还真是值得栽培提拔一下…………萧言话说到这个份上,下面就该是顺水推舟准了他的军令状。西军诸位相公,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难道他们连童某人派几十骑人马出去都要杯葛?童某人也不是吃素的!
可现在马扩突然跳了出来,好处是这军令状立得更加有力,老种他们更加无话可说。坏处却是这马扩可是比萧言难以牺牲!
转念想想,童贯也就释然。官家性子,他实在太了解了。一时兴起的时候多,这马扩官家还能记多久都是难说,死便死了,又能如何?
童贯站在几后,看看萧言,再看看马扩,最后看看老种相公他们。他淡淡一笑:“诸位相公,该当如何?某准还是不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种师道。种师道缓缓摇头,白色须眉微微颤动。他慢慢举步,走向萧言和马扩,先是看了还端正跪在那里的马扩一眼,只是低低的叹息了一声。然后就转向了萧言。
萧言和这老人如此接近,才更感觉到这垂老老人眼神中那依旧逼人的目光。种师道缓缓的看了萧言良久,才拍拍他肩膀:“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某也只能应承一句,只要郭药师那里一旦能够事成,哪怕只是据涿州易州而守,某也必会集结大军,北上接应!萧宣赞,全仰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