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当中,易州残破的一切,只是沐浴在月色之下。
过去几日的阴沉天气,终于完全散去,天上清辉,只是毫不吝啬的洒下,将周遭一切战地残破景色,倍加了三分清冷的气息。
易州被破坏的程度,极其惊人。宋军将士,本来就以为雄州前线已经是兵荒马乱,到了涿州,才知道北地的乱世到底到了什么程度。没想到到了易州,却发现这里已经能不被称为人间!
四野遍是尸臭的味道弥漫,却没有半点人手去掩埋这些亡魂。易州残存的百姓,还有被萧干他们当初裹挟,后来又丢下的四下百姓,只是孤魂野鬼也似的在易州城内城外游荡。常胜军士卒拿出了不多的存粮,找出破釜煮食,先奉上给和他们同样在易州瓦砾堆里安身的白梃兵上下,然后再自己狼吞虎咽的开吃。激战之时,人都失却了正常的味觉,仿佛不吃东西也可以厮杀,这个时候饥饿疲惫的感觉才全部回到了身上。
不论是白梃兵还是常胜军,往往拿着手中食物吃了几口,就垂首沉沉睡去,也不管到底身在何处。不管城内城外,这两支军都打得实在太过惨烈。
百姓们就巡梭在常胜军煮食的炕灶旁边不远,看到有残羹冷炙丢出来,就扑上来一顿争抢。常胜军只是冷漠的看着眼前一切,偶尔有气无力的挥手驱赶两下。白梃兵自然是以王师自居,可是现在也再无气力精神来照应这如许些难民。最多只是在常胜军呵斥的时候制止一下。到了最后,易州城内城外,到处都是人在瓦砾堆里头鼾声大作,只有值守的警卫还强撑着四下走动,却麻木得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警戒些什么。
常胜军上下,倒是想尽最大努力安顿这些西来解救他们的宋军,可是易州现在残破如此,唯一剩下的知州衙门都没有几间完整的屋子,萧言马扩,和一些重伤员入住,就已经挤得满满的了,只有大家都委屈一阵。不过看到易州如此,大家都明白再不可能依托这里进行战守,而涿州离燕京更近一些,萧言只怕很快就会带领大家回师,些许苦处,就先忍忍吧。只要一旦活着回到涿州,此等追随萧言而来建立的不世奇功,甚至会一直传到官家那里!
这个夜里,这些从涿州一路上来,甚至可以说从北渡白沟河起又一直绷紧神经的朴实敢战的西军精锐,第一次觉得浑身放松的沉沉睡去。
只是萧言,这个时候却怎么也睡不着。
知州衙署四下,警戒森严,常胜军和白梃兵还完好的甲士,只是在这个不大的知州衙署四下大大小小的缺口处警戒。衙署里头,已经尽力收拾了,可是易州之战打得实在太惨,想在知州衙署里头找到一件完整的器具都难。
萧言下令,将所有重伤员都送进这里头来,如果没了地方,哪怕郭药师也得赶出去!在地上铺上稻草,将重伤员一一安置,常胜军上下忙得脚不点地的烧热水换伤药,生怕动作慢了一点让萧言的脸色拉下来。照理来说,这些人马始终是西军和胜捷军的,萧言再怎么示好,按照大宋体制,这支人马也不会是他的。而常胜军倒是可真正收为己用的队伍。这待遇应该反过来才是,可是萧言就是不想在这上头用心机,这些追随他一路杀来的死士,只要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就要让他们得到最好的!
安顿好所有伤员,萧言这个时候才去见伤卧衙署之内的郭药师。郭蓉早就在郭药师那里哭过一场了。
一见到郭药师,就只能从他脸上看到枭雄气短的模样,有气没力的躺在榻上,努力的想起来却最后只能让郭蓉帮忙。脸上已经瘦脱了型,说话声音中气低微,只是断断续续。
一开始郭药师就只是表示谢意,眼泪不受控制也似不断的从脸上滑落,说什么也要在榻上对萧言行大礼。到了最后,在萧言的拦阻下,郭药师只是一个劲的表示,他已经筋疲力尽,伤势沉重,愿意早早单身回归大宋,将伤势养好,将来再为大宋效力。常胜军的军号,存在与否,无关轻重,不管如何安排处置,一任萧言决断!他已经再无力统带这些生死弟兄,只有拜托萧宣赞萧兄弟照料,让常胜军真正成为大宋士卒!一旦北伐,只求肯让常胜军打头阵以自效,其他的,他郭药师再无所求。
枭雄气短,就是这个模样?难道郭药师真的聪明到了这种地步,有这种大智慧知道进退,明白什么时候就该果断放手?
萧言只是不信,原因无他,自己都切身感受到了掌握权力,纵横天下的醉人之处,郭药师也身在局中,怎么就舍得放手?
和郭药师一番应对,萧言只是淡淡的,不过表示了会早点奉郭药师东归,涿州安静一点,可以养伤,若然还不成,回大宋也是一句话的事情,宣帅绝不会慢待自己这个义兄的,至于常胜军全盘改编的事情,慢慢再说罢…………对萧言说什么话,郭药师都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靠在榻上不住点头。遥想月余之前,当萧言冒充使者站在郭药师面前的时候,双方地位,就这么戏剧化的倒置!萧言已经久历血战,倒也没有显得多么趾高气昂,郭药师也显得自然而然。仿佛两人地位变成这般高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郭蓉,只是在萧言和郭药师对话之际,一直静静的看着他们,一句话也不曾说。最后郭药师让她代替自己送萧言出门,她也只是听命行事,将萧言送到门口,浅浅一礼,便回去了。
——最后,郭蓉还是只选择自己爹爹么?本来就应该是这样,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啊…………在此乱世,我们各人,都有各人的立场,在老天爷的棋局里头,奋力挣扎!
月色下,萧言并未回到自己临时歇处,那里反正没有一个可爱的小哑巴在等着自己,没什么吸引力。他只是缓步在庭院月色当中缓缓踱步,身边警卫,铁甲上反射着星月的微光,夜色当中,只传来伤员低一声高一声的"shen yin"之声。
我现在,真的就在易州了?直到此刻,萧言仍然觉得有点恍恍惚惚。他伸出手,看着穿越以来,整天握着缰绳,或者操着兵刃磨出来的老茧,看着手臂筋骨,也渐渐显出了结实的模样,只是怅然一笑。
自己再也变不回那个小白领了…………在他身后,突然响起了马扩的声音:“郭氏如何?”
萧言一下收起了手,整了整脸上容色,回头笑道:“还能如何,两个字就一言而蔽之了…………老实。”
月色下,马扩仍然是那副精干而英锐的模样,眉头却深深锁着,却有些犹疑,没有过去萧言惯见的那种干脆模样,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不知道如何说出口一般。
他也朝萧言笑笑:“要是俺,现在也得缩头,这个时候再桀骜,想把着常胜军不放,那就不叫豪杰,叫不知道进退!只是萧兄,这老实二字,未能轻许,还是早早将郭药师和常胜军隔绝开来为好,朝大宋一送,比什么都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