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归

作者:天使奥斯卡



    蔡京看看自己儿子,一时没有开口。

    自家儿子本事,自家清楚。蔡攸是很不错的,早早就成了翰林学士。其时也颇富文名。虽然替官家所作诏旨不多,然则一旦有之,每每口口传颂。偶有诗词,也是清丽富贵,有晏殊气象。

    除了这个之外,就没有了。

    蔡京得用之后,过得实在太富贵,太会享受。到老才渐渐返璞归真一些。往日那些以生活豪奢出名的达官贵人,他们的举止做派,蔡京往往就用一个字表示鄙夷:“村。”而能得这一字点评的,都还有点与有荣焉,表明大生活家,大享受家蔡京眼里还有他们。

    这种环境下长大的蔡攸,要是有什么大本事,那才是真的逆天了呢。偏偏这位小蔡,热衷之心,比起老子来丝毫不曾稍让。又眼大如箕,非两府使相位置不能让他动心。他老子霸占高位时间实在太久,小蔡相公等不及了,干脆投靠了梁师成他们,将老子拱下台来,居然一时也捞到了一个参知政事的位置。

    然则蔡攸本事比起老子来,实在是天差地远,虽然得了参知政事之位,却不过是王黼之下伴食画诺。什么事情真jiao给他办的话,准定搞砸。伐燕战事眼看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蔡攸想尽办法,才捞到一个宣抚制置副使的位置。指望能立下什么边功,到时候说不定能取王黼而代之,成为真宰相。王黼也估计知道这位小蔡相公做大事是不成的,让他当宣抚制置副使倒也没什么大不了,说不定还有什么笑话可看。

    结果果不其然,蔡攸一行,比笑话还要不堪。不仅在西军面前彻底暴露出现在都门禁军软弱到了什么地步,他自己也成了笑柄。大军保护,居然连河间府以北一步都不敢去!所谓副使,就是在离前线至少四五百里处饮酒赋诗,游宴高乐。白沟河战败败报传来,这位小蔡相公一口气逃了京东西路才算住脚。要知道当时辽人兵锋最远才到雄州,离河间府还有三百里!

    如此蔡攸,自然就居不得参知政事之位了。不过看蔡京复相的面子,没有远出军州编管,和童贯王黼同一命运。却也没了差遣,只能闲居。梁师成他们,再不想用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物。蔡攸无法,老着脸皮求到自己爹爹头上。却被蔡京坚拒之。汴梁人都说老公相能谅解天下人,也谅解不了这个儿子。反正蔡京子嗣繁多,也不在乎这么一个。

    却没想到,今日出现在蔡京内书房的,却是蔡攸!

    听到蔡攸进言,半晌之后蔡京才淡淡一笑:“…………我老了,这相位还不知道能安居几年,去争这个,又有什么用?”

    蔡攸今日怎么劝解自己老爹都没用,这个时候也忍不住急了:“让内相得掌整练禁军事,难道就不会动爹爹这相位么?到时候官家离不得的是他们,却不是爹爹!”

    蔡京冷笑:“当日老夫却又是怎么下台的?你怎么还想不明白这个道理,老夫用事太久,权位太重,官家就算是中人,也深为忌惮。再拼力争夺此事,此相位,才是转眼就休!”

    蔡京在这一点上,看得比自己儿子明白多了。如果说以前自己是强势,清流旧党梁师成他们是弱势,官家无论如何要保的是他们以维持朝局平衡。那么现在梁师成他们羽翼已成,自己初初复相,反而是弱势了。自己羽翼凋零,就算再度拿掉,对朝局也没有太大影响。现在还能撑着场面,让梁师成等人忌惮,无非靠的是用事几十年的积威罢了。

    官家用他,一则是安定人心。二则就是需要他来理一下大宋财政这个烂摊子。官家是个重情分的人,但是再重情分,一个用事几十年的权臣和皇帝也没有了情分。反而是提防戒备,本来用他复相就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旦自己再如以前一般揽权,说不定就真的要立刻下台,而且再无起复的机会了。不如埋头在财政事上,有很大可能在相位上终老,以全毕生富贵。

    而且自己是…………真的老了。

    自家事自家清楚,人到老了都有这个灵醒。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日子。这个时候,除了全富贵的考虑,也要多为儿女计了…………可是这个儿子,却实在是…………

    在这一刻,蔡京老眼当中,忍不住就浮现出那个一身紫袍,骑在马上,孤独坚韧而且憔悴的跟在层层灵牌之后,昂让直入大宋御街,直面于宣德楼上官家面前的那个年轻身影。

    此等人物,自己儿子与之相比,不过是土jī瓦犬!

    蔡攸毕竟宦海沉浮那么些年,虽然没担当,没气概,也没有什么实际政务的本事。但是这政争心术,还是精通。蔡京的话,他如何不明白?踌躇半天,仍然觉得不甘心。自家爹爹老了,安于相位终老,不去争竞什么。凭着资格或者理财本事,差不多也能熬完。可是自家呢?

    蔡京和他的生分到底是什么,蔡攸心知肚明。就算当初投入梁师成门下,双方破脸。蔡攸也知道是蔡京刻意放手,无论如何蔡家总能保住一线富贵。现在刻意和他保持距离,做出再不能复合的模样,也是为将来准备。蔡京万一再度下台,他蔡攸也有再度复用的机会。不是有这般默契,蔡京怎么会谁也不见,只见他这个背门而出的儿子,在内室说着只能托之腹心的实话?

    到了最后,蔡攸终于忍不住,低声道:“爹爹,总得为儿女计!没有一个支撑起门户的,蔡家如此大族,将来只怕不堪设想啊…………”

    这就是自从王安石变法之后,大宋士大夫们多的一层忧患之心了。神宗之前,大宋士大夫之争勉强还可以算君子之争,不仅自家没有xìng命之忧,还不及家人。该恩荫的照样恩荫,该服官的照样服官。可是自从新党推出征诛之术,士大夫争竞,平白就添了几分残酷,追夺出身文字,剥夺子弟恩荫。就是将一个士大夫家族彻底变成白身。这是何等残酷的打击!蔡京得罪的人实在太多,蔡家要是没有支撑起门户之人,真说不准会遭致什么样的命运!

    蔡攸提起这个,蔡京终于有些动容。他沉默半晌,终于缓缓摇头:“…………为父的说什么也不能去争的…………一切只有指望萧言自己挣扎了,只要他能出头,得到官家青眼。就算梁师成还是居间竭力阻拦,老夫也会设法的…………此前老夫绝不能有半点表示!”

    蔡攸一怔,重重摇头:“梁内相隔绝中外,萧言毫无根基,汴梁城中尽是袖手。他一个南来子,怎能挣扎出头?怎么能得官家青眼?爹爹,这些不过是虚话!”

    蔡京被自家儿子纠缠这么久,早就觉得精力不济。这个眼睛已经是半闭半睁,轻轻道:“萧言此子,不凡啊…………不凡哪…………献捷一事,就可见他胸中丘壑。谁又知道,他还藏着什么本事?且看罢,且看罢…………老夫总有感觉,梁师成,未必能遂其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