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陈五婆在南船市码头虽然能号召百十个小工,却还是最低层的人物。禁军所经营车船务事业当中,他们这些力工都是按日结钱吃饭,甚至连禁军的军籍都挂不上。军饷没有,粮米没有,衣鞋盐菜钱没有,正常朝廷三年一次的赏赐没有。就算从禁军当中退值,多少能领几文遣退钱,他们这些当日被选出来,也算是都门禁军当中难得强健汉子,现在却是如此不堪!
陈五婆哼了一声:“那有如何了?算俺倒霉就是…………提这个又做什么?”
萧言看着他,只是平静的道:“我想知道。”
陈五婆有些烦燥,摆手道:“你是贵人,想知道这些做什么?俺一个穷军汉,现在折在你手里,要命给命就是,还想听一番俺的遭际,然后好好高乐一场不成?”
萧言一笑,指指自己鼻子:“我叫萧言,平辽的那个萧言。”
他不管陈五婆已经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站起来走了几步,自顾自的道:“我现在这个地位,都是上阵厮杀得来的。别人瞧不起的军汉,我看得比谁都重。神武常胜军是我一手拉扯起来,别人不管,我还在管。谁想动老子手底下这些为国厮杀卖命的好汉子,老子就剁谁的手!全天下的人都轻贱折辱你们,就我不会。因为我一身功业,此刻地位,都是这帮好汉子和老子一起拼杀出来的!没有他们,如何有我?你可以向这位汴梁张郎君打听一下,每次临阵厮杀,我是不是都站在你们这些军汉的最前面!”
他转身对着陈五婆:“现在你可以对我说说,一个被拣选出来,至少愿意临阵效力的武臣,怎么变成今天这般境遇了么?”
陈五婆定定的看着萧言,眼中各种情绪此起彼伏,最后却转为有些苍凉,苦笑低头:“原来是平燕萧显谟当面…………你要听,俺说便是。不过又有什么用?显谟现在也是贵官,俺们这些遭际,听着当一笑便罢,要是萧显谟觉得俺说得可笑,抵了俺一些欠债,就足感盛情了。”
在陈五婆低低的话语当中,几年前拣选八万拱卫禁军惹出的那笔烂帐,缓缓的就倒了出来。
其实也没什么太过复杂的。都门禁军实在太烂,全大宋的人都知道。强干弱枝的祖制就不必提了,但是总还得稍微有点样子。特别是西军势力越来越大,要是都门连一点可用之兵都没有,实在叫人不大放心。再加上当日辽国已经衰弱得不成模样,赵佶又起了事功之心,当时还没想到要灭辽夺回燕云十六州,但是想占点便宜的心思却是难免。
于是蔡京以丞相身份主持,枢密三衙全力配合。竭尽所能要在都门禁军当中拣选出八万拱卫禁军出来,在汴梁四个方向,每边放上一军两万人马,勤加操练。平时作为都门拱卫,一旦边境有警,都门也能拉出一支军马上阵厮杀。什么事情全指望西军,将来必有太阿倒持之患。
都门禁军虽然整体而言,是完全扶不上墙的。但是作为一个几十万人的团体,总有一些异类。还想着在阵上可以一刀一枪的博出个功名,登上凌烟阁的。不过这等人物,自然不会是在禁军当中稍有根基之辈,多半都是家世已经败落下来,全无依靠。或者就是为上司所恶,混不进那指着朝廷每年拨付军费敲骨吸髓,过那纸醉金迷日子圈子中的人物。
陈五婆就是一个不为上司所喜的小武官,他先祖是在真宗朝就被选入都门禁军当中了。这一代代下来,传到他手上,已经算是家中破败已极。陈五婆算是都门禁军当中难得有点弓马的了,但是性子桀骜,又颇好酒滥赌,不为上司所喜。他又是极讲义气之人,上司压榨士卒,他总看不惯,一张破嘴四下乱说,荤的素的全无禁忌。正好借着拣选拱卫禁军,一脚就将他踢了出来。
陈五婆想想也就罢了,拣起弓马又开始操练。既然在都门当中混不下去,不如就当了拱卫禁军,一旦有战事,要是命大,说不定还能博出一个封妻荫子!更不必说,朝廷明文规定,拱卫禁军都是足饷足粮,赏赐也比寻常军伍还要加厚!
却没想到,这拱卫禁军事,一开始就是稀烂。说是八万拱卫禁军,实则只有五万不足。一开始就吃了将近一半的空额。这倒也罢了,大家对这等吃空也算是见得稀松平常。
足饷足粮就领了一个月,接着就是九折八折一路扣头打下来,一直压到对半。其间好处,仍然全部都是那些舒舒服服在汴梁呆着,没有一个子弟被拣选出来的禁军将门世家全得了。那些拱卫禁军的所谓军将,少有人入营,都留在汴梁。什么事情都丢给那些没背景的倒霉小武官自己担着。而且一应役使,仍然不免。
这些还不算太倒霉,多少还有点铜钱粮米到腰。大家多少年都过来了,换个地方接着过也是一般。
却没想到,这拱卫禁军的陷人坑,大头还在后面。没过多久,蔡京去位。王黼上台,自然要革除蔡京一些弊政以显示刷新气象。一道诏令下来,让拱卫禁军散去,各自归伍。回去也就回去罢,无非还过以前的苦日子。
却让这些拣选出来,在都门禁军当中,难得的几万还愿意操练打仗的军汉和小武官。却得上司军将告知,他们军籍,早就在原来编制当中革除了!
遣退手续糊里糊涂,一文没有。要闹事,自然有各级军将层层压下来。几十万人对几万人,更不用说还有多少游手破落户威胁他们家里。只能忍下,去寻些散工度日。这陈五婆就在南船市禁军某处车船务底下,当了一个搬运货物的工头。带着百十名同样遭际的弟兄,苦挨度日。还好陈五婆算是一个泼汉子,真逼到绝处也能将出性命来拼了。他们这些人团在一起,还算有口饭吃。不少从拱卫禁军退出来的军汉,麦儿卖女的有,倒于沟壑的有,现在日子,还不如陈五婆他们远甚!
萧言和张显都静静的听着陈五婆述说,萧言神色不动,只是冷着脸。张显脸上却显露了义愤与不忍混杂的神色。而陈五婆却不以为然,象是在说着别人事一般,平平淡淡的。
“…………过了些时日,俺们才知道。俺们这几万人名粮,还是在兵册上面。这些贵人们大口一张,就全吃下去了。吃空俺们是见得多了,在这拱卫禁军事上,吃得这般血淋淋的,倒是少见。有弟兄闹着要告御状,却又向哪里告去?都门禁军军将都是一体,想告到三衙,自家命就没有了。告东府西府?王相公在里头不知道捞了多少好处,俺们要闹,也是一个死字…………无非苦挨就是,过得几年,心也就淡了。喝上几碗酒,扑上几场,眼睛一闭就是一天…………后来显谟弄出个什么球市子,小人心热,想在里头发点小财,结果时运不佳,却欠下恁多,结果就到了这里,遇见显谟当面。小人遭际便是如此,不过博贵人一笑…………却不知道显谟和张郎君,如何处断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