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言和张显对望一眼,张显眼中怒意勃发,一副强自按捺的模样。萧言也是眼神冰冷。
都门禁军将门世家,早就烂得彻底。什么军伍废弛,什么从不操练,什么吃空占役。这些都是百余年来大家看惯的寻常事。饶是大家对都门禁军将门世家期望已经如此之低了,但是在拱卫禁军事上,这些都门禁军将门世家,还是一再突破底线。这无下限的程度,简直是强到突破天际了。
萧言整理禁军经费财计事,从坐粜事着手。得了三百万贯。一副就此收手的模样。禁军将门世家松了一口气,觉得萧言还算识相。虽然肉痛,还不至于到鱼死网破的地步。本来他们都做好准备,要是萧言敢去查什么吃空占役,裁汰空额,缩减合并营头,动摇整个禁军组织体制的事情,大家就和他拼了。不过后来事态发展表明,萧言胆子还没那么肥。
整理检查禁军经费财计事这么大的一个名义,看起来风不生水不起的就要滑过去了。
他们再也没有想到,萧言却根本没有息事宁人,见好就收的打算。而是准备揭开拱卫禁军事这个盖子,他唯恐事情闹得不够大!
陈五婆说完自身经历,略略有些忐忑的站在那里。他也算是走南闯北,经历颇多的江湖汉子了。这个时侯哪能不明白自己被张郎君挟到这里来,肯定不是为了这两千贯欠债。萧显谟是汴梁新起财神,为天子应奉,手中资财号称可以敌国。为区区两千贯就亲身来见他这等小人物,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情。绝对是有什么事要用到他这个半辈子倒霉的前小军官,现在的江湖汉子了。
他心中有丝激动,能和这等大人物沾上关系,少不得就有相当好处。这等财神,整个汴梁的高门大族都想从他手里多弄上几文,他这般人,就是往日里最有雄心壮志的美梦,也不敢设想自己能站在萧言面前。
但是心里面也有恐惧,萧言财雄势大,现在又是汴梁红人。想做什么事情,歪歪嘴就有人办了。却将他隐秘的架至此处,还不知道是怎样惊人的行事!自己和百十个兄弟,苦哈哈的汉子,码头斗殴还算得威风八面,在这等大人物行事卷起的风潮当中,连只小蚂蚁都算不上,别人眨眨眼睛,他们就得粉身碎骨!
此时此刻,陈五婆蛋疼的纠结了。
又盼着萧言说出要用他陈五婆的话,又有些不敢听。
萧言看看这显得有些焦躁不宁的汉子,淡淡开口:“想发财么?”
陈五婆一震:“想!”
萧言又问:“想再得官身么?”
陈五婆苦笑:“如何不想?”
萧言继续追问:“想娶个正经人家的小娘,给你生个儿子,从此传宗接代,延续你陈家香火么?”
陈五婆笑意更苦,他爹娘死得早,他虽然早早袭职在禁军当中。但是日子一向在闹穷。也没什么长辈给他张罗成亲的事情。后来入选拱卫禁军,最后再流落江湖,这事就更不必提了。汴梁作为首都,就是小民百姓眼界都是高的,养出个小娘出来,哪怕去学分茶切脍,每月都有收入。夫家没有宅子,没有点家当,绝不会轻易下嫁的。
陈五婆现在哪里谈得上这个?憋得急了,攒个几贯辛苦钱,也都扔到了半掩门子那里。说起来也是可怜,就是半掩门子的要从良,也不会选他们这些车船务底下,在码头搬运重物的小工。哪怕是小工头目也是一样。
陈五婆家里现在就他一个,有时午夜辗转,也怕自己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了。祖宗香火,自己存在的痕迹,从此就在这世上再无踪影。在最重家族,最重宗法的这个时代,这才是陈五婆最担心的事情!
他定定的看着萧言,而萧言不过冷淡的一笑:“为我行事,我保你可以传家。稍有些声光的家族自然不必提。小户百姓的周正女儿,你看中哪个,你便能风风光光的娶哪个。要是兴致高身体强,想纳妾收婢,也都是小事。生不生得出儿子,就是你自家的事情了。”
陈五婆只觉热血涌上了头顶,他们这些当日被选为拱卫禁军的军汉。可称为汴梁这十年来最倒霉的一个团体。现在散落江湖,都是烂命一条。只觉得前路无望,一天当两晌的瞎混。现在却有这么一个贵人出现在他面前,横竖都是烂命一条,有何舍不得的?
他重重喘了两口粗气,重重拜倒:“使君在上,俺们这百十条汉子,都能泼出性命。不管使君有何驱策,俺们只索奉命行事便罢!就是杀人放火,俺们也是做得来的!”
萧言扯扯嘴角就算是笑了,却不马上对他吩咐有什么差遣,转头都张显吩咐:“先带他下去,给他换身干净衣服,再让他将上几贯钱,将弟兄们召集起来,办场齐心酒。收拢了人心,再让他来寻我说话。要是连手底下人心都聚拢不齐,也就不必再带来见我了。”
张显答应一声,招呼貂帽都亲卫将陈五婆带下去。陈五婆又胡乱了磕了两个头,满心忐忑的起身,就要随貂帽都亲卫下去。现在他还觉得自己在云里雾里,一颗心纷乱,半点头绪也理不出来。
临出门的时侯,萧言又平淡的招呼了一声:“陈五婆。”
陈五婆站定回头,疑疑惑惑的发问:“显谟,又有何事吩咐小人?”
萧言深深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动,轻轻道:“我选你这等人行事效力,倒有泰半,是因为你们曾经主动应募拱卫禁军,还愿意为这个大宋打仗。大宋这般待你们,并不公平。萧某人是从军中厮杀出来,才到了今日地位的。你们这些还愿意打仗,愿意舍命军汉遭遇的不公,别人不管,我来管…………大宋欠你们一个交代,别人不给,我给。”
陈五婆呆呆站在那里,如遭雷击。半生流落,绝大委屈。让这些前军汉心早就死了。就是市井百姓,说起他们遭际也多半当作笑话。在那些贵人们看来,他们就连鞋底的尘土都比不上。只有现在这位挟北地风霜而入汴梁的萧显谟,才说了一句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用财货名利驱策人效力转变为让人甘心从命出力,甚而尽死力。有的时候真的是一句话。
陈五婆再度拜倒,砰砰的碰着响头:“显谟,说掏心窝子的话,俺们也不是主动应募的,无非是别人可以不去,俺们这些全无门路的军汉,只有硬着头皮去了。但是也真是做好准备,一旦要上阵,也壮着胆子去打上一场的。谁让别人有家有业,俺们要得功名富贵,只能靠命去博?这大宋实在待俺们不公,实在待俺们不公!别人看俺们就是笑话,俺们也是五尺高,有气力有骨头的汉子!愿意卖命,这大宋,这朝廷却不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