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多流民,进退还算是听号令,也未曾四下靠着人多掳掠。也是有原因的。一则就是有神武常胜军的精锐甲士在左近弹压。二则就是队伍当中领头之人,或者为在雁门关当了几个月夫役的精壮汉子,或者干脆就是神武常胜军新募的云内诸州出身的黑军。大红胖袄一脱和往日乡亲在一起,自然到了万分,没有半点碍眼之处。
南下的老弱妇孺居多,这些精壮汉子自然就掌握了领导权。进退之间,都暗自奉着神武常胜军的号令。所以才看起来这般老实,没有成为地方的祸患。
天色渐渐亮起来之后,这些流民四下张望。讶异的发现一直离着他们不远的神武常胜军甲士增加到了差不多一个指挥的人马。却退远了一些,拦在了流民大队和周遭佃户聚居的村落之间。原来挡在他们和庄园堡寨之间的甲士,也让开了路。
大队流民之间,顿时就有些骚动起来。虽然这些时日一直有些食物分发下来。但是天寒在外,要吃得更多才能抵挡身边寒气。来时发的那些干粮,昨夜已经吃光了。眼前庄园,领头之人早就告知,怕不有几座粮食山。得了这些,大家这个冬天说什么就熬过去了!
攻寨死人大家是不怕什么的,冬季乏粮,坞壁之间还不是自相攻杀。他们这些老弱,一人发根木棍都能跟着蚁附爬寨墙,至不济也能站脚呐喊。性命在这边地乱世,直得什么?
正在人群有些骚动的时侯,精壮多一些的流民队伍当中已经鼓噪起来:“打开寨子,打开寨子!”
一声呼喊,四下应和。流民们都是都从散处的四下篝火堆旁跳起来。跟着扯着嗓子呐喊。手里有根棍子的就挥舞起来。没棍子的就四下拣石头。
那些精壮汉子居多的人群当中,还有人将出了长矛短刀。还有几架不知道什么时侯绑好的梯子。
用以攻破壁垒,这点装备,连蚁附都谈不上。不过眼前庄园,高不及丈。壕沟也浅,毕竟是大宋境内。再怎样的坞壁堡寨也不会经营得城高池深。最要紧的是这么个庄园,能持兵而战的庄客,不过百十人。三头六臂也遮护不过来。昨天陆续赶来,现在还在不断沿着滹沱河行来加入的流民,已经何止三四千人!就是搭人梯朝里面灌,也灌进这个庄园了。
丢上几百条性命,就连这些流民自己,也毫不在意!
人群骚动开始向四下蔓延,吼声越来越大。那些精壮之辈已经迈步向前,大群流民不成队形的踉踉跄跄跟上。一开始这些呼喊还显得有些杂乱无章,最后已经变成了一个声音:“打开寨子!打开寨子!”
此刻在寨墙之上,每个人都是脸色苍白如纸。那管事更是连胡床也坐不住了,想站起来腿却使不上劲。还是两名庄客将他拉起。这管事就靠在他们身上。只觉尿都快要出来了。往年庄园不是没有遭逢闹事,或者租佃纷争,或者山寇经过。了不起就是几百人的规模。人在庄中,想着繁峙县近在咫尺。只觉得如泰山之安。
佃户们闹事,也不至于到拼个你死我活的地步。也惧怕朝廷官威。流寇们更是为财,舍命最难。几十吊钱,几石粮食一腔羊说不定就打发了。
几千红了眼睛的饥民接地连天,漫山遍野的逼上来。老弱抓了块石头就挣扎而前。一副几千人不惜在这里拼了性命的模样。这种寒到人骨子里面的感觉,却是从来未曾遭遇过!
河东路虽然号称边地,民风素悍。但是和云内诸州之人,这两年日日在生死当中挣扎却还是有天差地远的分别。此间争斗,或者为财,或者为气。云内诸州流民,争的却是这成千上万人的性命!
从寨墙上向外望去,甚而都能看见那些佃户聚居的村落。村落外面,数百甲士或在马上,或在马下冷眼旁观。身上甲胄齐全,手中兵刃锋利。眼睛好使的还能看见这些甲士撒袋中箭支尾羽在风中一颤一颤。催马而来,不要一刻这些马上甲士就能催散了这几千流民。但是他们却一动不动。
村落当中,那些佃户百姓也明白过来今日是陈家庄园倒霉,他们却是万安没事。都在那里看热闹。屋顶上都挤满了人。河东路土地兼并太过——或者说现在大宋土地兼并太过。大宋腹心之地百姓还能靠着此时繁盛的商业讨生活,过得还算凑合。
河东边地除了贩茶贩马贩盐,走到兵荒马乱的地方赌命的苦活之外。哪里还有什么商业?百姓们都靠在土里刨食。滹沱河谷的水浇地都是陈家的。要佃下来不仅是要交一半的租子。还得吃这管事的威福。这管事现在脚软得跟什么也似,平日里欺男霸女也不止一遭了。
不种陈家的地就得去种坡地,挑水就累得个臭死。石多土薄,还有官府升科。熬下来更是不堪。大家只有忍着继续佃陈家的田种。贩马贩粮贩盐还得自备粮食去应役当脚力。吃了大苦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小钱边子都瞧不见几个。看今日这管事要倒霉,佃户们虽然知道不厚道,忍不住都有点幸灾乐祸。
就算是念及乡里情分,不想让被外人欺了去。这个时侯如此声势,谁还想不要性命搅合进去?
幸得这些军爷将大家遮护得安全,夜里都宿在村外,不曾有半分骚扰勒索。也算是大家不幸中的万幸。这个时侯踏实看热闹就是。
村外一处略高的地势之上,刘保忠在亲卫簇拥之下,冷着一张脸看着眼前一切。半晌之后才摇摇头:“要不是朝廷薄待俺们,何至于此?这些流民在努力求活,俺们不过也是努力求活就是了…………说到底。要是西军吃朝廷这般播弄,荒山野岭冰天雪地的戍边,没粮没饷还要自己营建堡寨,临阵犒赏更谈不上,满心只等着你自家军散。早入娘的反了!西军几十年,兵变也不止一次!”
也许岳飞尚有心结,只觉有些愧对本心。少少几名军将也觉得是不是有些太过。对于刘保忠这等神武常胜军中绝大多数军将士卒而言,却觉得全然的理直气壮。
大宋武臣对文臣俯首贴耳,地位差出十万八千里。却是有个默认前提的,俺们卖命,俺们低三下四,该给的钱粮犒赏都得丰厚。该赏军功,必然都得是重赏。平常武臣磨堪升迁最是艰难,九年一转。但有军功,一下超迁几转也是常事。
这也是大宋开国之初,因为时势变易,武臣团体不得不向文臣团体交出掌控的大权之后。当事双方所默认的潜规则。百余年下来,约定俗成已经成为不是祖制的祖制了。
都门禁军不必论,他们毕竟不经战事。在汴梁左近这个大宋最繁华富庶的地方驻扎,有诸多便利。而且他们更像市井百姓多过象一个军人,还有其他兼职。加起来待遇也不见得差了。而且说得更诛心一些,都门禁军军将,敢少一点他们的待遇试试?盘剥军汉,也是他们来而不是由这文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