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点点头:“萧显谟欲尽诛旧党辈否?就算不诛,也将尽数贬逐否?”
方腾笑意仍然是淡淡的,却转而说起另外一个话题:“公相大才,举世所见。木兰陂数百年所蕴气数,只怕全钟于公相一身了…………只是公相身后,蔡家子弟,公相以为尚能立得住家门否?公相声名,能于身后不堕否?”
蔡京白眉一轩,数十载来,何尝有人敢于如此对他说话了?居然以自己家族来胁迫,萧言有胆,尽管试试!若是萧言只有这点本事,在权臣位置上,也坐不了多久!新君才立,就敢凌迫元老重臣么?
士大夫辈固然在强兵面前,一时唯诺,免得招祸。
等着将来慢慢将这个权臣浸润垮台。可这权臣真的悍然动手,触及了士大夫辈的根本利益,则士大夫辈也不惜和这南来子鱼死网破!
靖康末世,女真胡骑兵锋之下,中原腹地千余万户,杀得只剩下八十七万户。在如此血腥野蛮的武力之下,与大宋紧紧攀附在一起的士大夫团体,才被扫荡一空。剩下的也只能转为民族融合唱赞歌。
萧言自然不能做这等事,他只能选择另外一条艰难许多,也漫长许多的道路。
这个时侯,还必须得安抚住这士大夫团体,渐渐将其化为己用。所幸这个被后世推崇到了天上的北宋士大夫群体,靖康之交也未曾有多少人死君王死社稷,或北奔南渡,或事伪楚伪齐,或束手就戮。千载之后,后人追思,唯李若水耳。抵抗最烈,与太原同殉,乃王禀杨可世等武臣辈!中兴四大名帅,或起于草野,或起于边军,斯时斯境,汴梁士大夫,兖兖诸公龘安在?
萧言上位,毕竟还在体制内,焉知这些士大夫们是不是就等着萧言开合适的价码出来?
方腾现在所做的事情,就是开价。
对于方腾动问话语,蔡京只是冷哼一声:“老夫德薄,唯知忠孝节义而已,己身尚且不顾,如何还能谋及子孙?圣人若有不测,老夫唯与萧显谟决裂而已。斧钺加之,在所不惜。既然三大王与萧显谟尚奉圣人为太上,老夫与圣人君臣数十年,也唯有在圣人修炼静室之侧,结庐而居,朝夕伺奉,以全臣节…………至于其他,尚请方中散勿再复言!”
说罢蔡京就想唤人入内,打发方腾出去。
方腾却轻轻一击掌,微笑道:“萧显谟出于公相门下,然则公相犹如此。彼等奉东宫之旧党清流辈,又如何能一心以对新君?这必然是要生事的,大宋时局艰危如此,哪里还经得起内乱?反正萧显谟是南归之人,行事跋扈惯了。这般旧党说不得就要从朝堂中贬斥一空,今夜倡乱之人,也说不得要杀几个,以为后来者戒…………朝堂为之一空,萧显谟也在所不惜!”
蔡京嘿的一声:“萧言要自寻死路,尽管做去!老夫尚有几年好活,老眼虽然昏花,勉强还能视物,还能看得见萧言下场如何!”
方腾撕破了脸,蔡京何等人,又岂会惧了?越是这个时侯,越不能表现出软弱。不然就随萧言搓揉,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
方腾嘿嘿笑出声来,一副怒极反笑的模样。站起身来,似乎就要拂袖不顾而去。而蔡京只是淡淡道:“不送。”
方腾走了两步,突然转过头来:“若是显谟请公相勉为其难,出而保住这些旧党辈,除太龘子心腹耿南仲宇文虚中等辈贬官为民之外,其余诸公,尽皆不动,各安其位。则公相意下如何?”
如果说前面方腾所言,还全在蔡京料中,这奇峰突起的几句话,却彻底出乎他的意料!
这就等于是让整个士大夫团体,都团结在蔡京手中。将对士大夫团体的影响力,全盘送到了蔡京手中!
萧言以薄弱根基用事,必然是要对为庞然大物的士大夫团体,都门禁军将门世家团体分化之,摧折之。激起反抗的话,少不得就要杀个尸山血海。纵然大宋因为动荡播迁,元气大伤,比起现今还要衰弱十倍。萧言凭借手中的刀,敢于杀人的威名,至少自家权位可保。
但是他现在偏偏将士大夫团体维系了下来,而且还想请蔡京出面,将这个四分五裂的士大夫团体团结起来!
这南来子,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方腾语声轻轻的,听在蔡京耳中,一句句都是蛊惑。
“…………经此一事,则公相为天下士大夫之根本。公之门第,当为大宋士大夫门第第一。公之子弟,有公相德业荫庇,何愁不能富贵传家?无论如何,数十载内不会有人对蔡家出手。若显谟有此心,则是与天下士大夫为敌。士大夫辈,也会竭力维系蔡家门第,以为标杆。公相子弟,只要稍知进退,百年世家亦是全在掌中…………公相…………这番事业遗泽,以为何如?”
蔡京是真的动心了。
富贵权位到他这等地步,岁数也到了风烛残年。关于自家权位,已经没太多奢望了。人之将去舔犊之情日深。想着的就是将这家门如何平安传下去。局势变幻莫测如此,自家那个大儿子是荒唐轻易之辈,其余数子,也都是纨绔。孙辈更无足论。稍不小心,就要破家!
而在如此朝局变幻当中,挺身而为天下士大夫辈出。维系着他们利益在朝局如此剧烈变动中而不坠。则士大夫辈,自然就以蔡京为核心。蔡家门第也成为用事之人对天下士大夫态度如何的标杆。只要后人小心一些,几十年的富贵是稳稳无人能够动摇!
此事最妙-的就是,自家是为士大夫团体出头。而不是赶着去向赵楷与萧言效忠。就算还在新君座前行礼,为的也不是自身权位而是士大夫团体利益。声名无损而尽得好处,天下怎么会有这般便宜事情?
而萧言这等精明万分的人,怎么就会将如此大的影响力双手奉上。而留下这个对他权位有莫大威胁的隐患?
斯时斯境作为纯靠军队上位的权臣,就该放手杀人才是!
蔡京目光炯炯的望向方腾,在他身上,哪里还有一点老态。双目如电,如剑如刀,锐利万分!
这是为什么?
方腾也没了刚才故作轻松的姿态。轻轻叹息了一声:“强敌在侧,大宋再乱不得了。须得尽早收拾局势…………萧显谟只是想安心统强军逐胡虏。至于将来如何看气数罢。”
蔡京轻轻摇头,只是觉得很难相信。
方腾神色木然,又解释了一句:“……,‘…,公相岁数业已高大,并无太多雄心。几年之内纵然士大夫奉公相为首,公相也不会生出多少事端来…………而显谟就可安心与胡虏一战了…………至于公相身后,就看看这气数,是不是还在大宋身上…………这又谁说得准呢?总而言之公相两边都占着便宜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