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老规矩他在纽约。
姚晶诚然有数十万观众,但距离太远,接触不到。
电话铃又响。
编姐的声音:“考虑完没有?”
“考虑好了。”
“交五千字吧。”
“我的答案是不写。”
“去你的。”
我笑,“不要紧,你骂好了,你不要我写,我请你吃饭。”
“咄!你替我写,我请你吃饭,”她说,“谁请不起一顿饭。”
“你老还在报馆?”
“是的,小姐。”
“你干脆铺张床在报馆睡,以示精忠报国。”
“杨寿林岂不是更应得忠臣奖?他就差没在这里洗脸刷牙淋浴。”老编说。
“他不同,将来《新文报》是他的事业。”我说。
“你就是咱们未来的老板娘了。”
“听听这种江湖口吻,传了出去,又该变成‘徐佐子鼻子大过头,此刻已以《新文报》未来老板娘自居’,何苦呢?”
“你在乎别人说什么吗?你不是天下第一号潇洒人物?”
我只好干笑。“我还一句句去分辩表白呢,这与洒脱无关,我只是没有空。”
“现在流行事无不可告人者。”她笑。
“是吗,这么可爱?阁下今年什么年纪?说来听听,四十二还是四十五?事无不可告人者!都是作大毕业生,我告诉你,将来这个城市垮台,不是为其他因素,而是吹牛皮的人实在太多,把它吹爆了。”
“你与杨寿林到底怎么了?”她说。
“半天吊着。”
“走了也三年多了。”她说。
“喂,别揭人私隐,还不睡?”我说。
“再见。”编姐说。
我保证打现在开始,总有三十万字是为哀悼姚晶而写。
做观众总比做戏子高贵,做读者永远胜于做作者。
我的嗜好是看报纸副刊,一边看一边发表意见:唔,这个还不错。咦,这篇神经。啊,此专栏终于搬至报尾,不久可望淘汰出局……报纸多么便宜,娱乐性那么丰富,尤其是杂文专栏越来越多的时候,事无巨细,作者都是与陌生人分享,别吃惊,连床上二十四式都有人写,太伟大了。
我始终不怀疑有求才有供,所以并不敢看轻任何一种体裁的文章,总有人看,百货识百客,谁也不愁寂寞。
我没有睡着,也许是为姚晶难过。
一把火之后,从此这个人在世界上消失。
但活着的时候不知要斗倒多少人才踏上宝座。
在姚晶的世界里,人是踩着一些人去捧另外一些人的。弄得不好,便成为别人的脚底泥,一定要爬爬爬,向上爬,不停地爬,逗留在最高峰,平衡着不跌下来,一下来就完了,永远颤抖自危。可怕的代价,可羡的风光。
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观众,花钱的大爷,一觉甲不好看,马上去看乙,可恨可爱的群众。
我抽了许多支烟,天才——亮。
电话铃响,是杨寿林。
“出来吃早餐。”
“什么?我一夜未睡,怎么吃早餐。”
“昨夜做啥?”
“寿头!不告诉你。”
“别人都叫得我寿头,独你叫不得,你一叫便是告诉人只有寿头才喜欢你。”
我笑。
“吃完早餐再睡,反正有我陪你。”
“说话清楚点,切忌一团团,我只陪吃饭,不陪睡觉。”
“出来!”他大喝一声,“少说废话。”
我气馁,“十五分钟后在楼下等。”
杨寿头又马到功成。
我根本不敢与他争,二十六岁了,总共才得他一个男朋友,换身边人及换工作需要极大的热量,我长期节食,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
照照镜子,梳洗完毕,在楼下等寿头。
寿头不是开车子来的,他步行,精神抖擞,定定不似一夜未睡。
我失声问:“车呢?”
“坏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尊座驾总有三百日卧床,比林黛玉还矜贵,”我抱怨,“告诉过你,欧洲车不能开。”
“我同你说过不用东洋货。”他朝我瞪眼。
“识时务者为俊杰,意大利人何尝未曾在八国联军时欺侮过咱们。”
“佐子,你的话多如饭泡粥。”
我不响了。
“为何闷闷不乐?越不开心,你话越多,高兴的时候,你顶多吹吹口哨。”寿头说。
我不出声。
我们两人都喜欢吃西式早餐。丰富的白脱果酱羊角面包,腌肉鸡蛋,牛奶红茶果汁,吃完之后足足十个钟头不想其他问题。
每当吃饭的时候,咖啡座阳光璀璨,我就觉得活着还是好的,并且寿头应当向我求婚。
编姐曾问我“寿头”是什么意思。
我说这是上海话,约莫等于北方人口中的冤大头,或者广东人之老衬,有讪笑意味,并无太多恶意。
寿头并不介意有这个绰号,打七岁开始,小学同学就这么叫他。
寿头身边的传呼机作响,他取出看,“报馆找我。”马上跳出去复电。
他似乎真的需要这种仪器,身兼新文日晚报之经理,他喜欢揽事上身。
回来他同我说:“找你的,佐子。”神色讶异。
“是编姐不是?”我说,“还死心不息。”
“不是,是陈王张律师楼。”他说。
“不认识。”我继续喝茶。
“有关姚晶的遗嘱。”
“姚晶的遗嘱?”我呆住,“关我什么事?”
“是很奇怪。”寿头说,“叫你尽快同他们联络。”
“是不是错误?”
“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