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寂寞

作者:亦舒



    我说:“那我回去报告一下。”

    “徐小姐,那实在是一所美丽的洋房。”

    我告辞了。

    心中隐隐已知姚晶的钱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样庞大的开销,原来由她支付,为什么?

    为什么她丈夫张煦不负担家用?

    我立刻找到编姐,与她约摸算一算姚晶过去三年的收入。

    “她拍了十部电影,每套传说是四十万酬劳,应该是四百万。”编姐说:“要打个折扣,如果是别人,得打对折,姚晶呢,至少也要来个七折。”

    “尚有两套电视长剧——”

    “那个不算数,片酬有限,折三十万吧。”她对娱乐圈极熟。

    我的结论是:“她简直入不敷出。”

    “但是我们都以为她根本不必为生活!”

    我心情沉重,“张煦是空壳子?”

    “不不不,”编姐摇头,“你纽约有亲戚,出去打听一下便知道,多少华尔街大亨还以拍张将军的马屁为乐。张煦是真正的王孙公子,绝无虚假的。”

    “那么他的钱没有落在姚晶手中。”

    “这是可以肯定的事了。”编姐说。

    “首饰呢,”我问,“姚晶连房子都没有?”

    编姐幽默地问:“你嫌美金不够?”

    我推她一下。

    “你打算把这笔钱怎么办?”

    “我不知道,或许捐个姚晶奖学金。”

    她点点头,“我猜你也会这样做。”

    我还是要设法找到张煦。

    他高贵端正的脸,冷漠的神色,略带倨傲的神色。他祖父是从前带兵操生杀大权的将军,雄霸一方,抽身得早,携同财产落籍美国。

    他父亲是著名的实业家,长袖善舞,声名煊赫。

    而他自己,姚晶曾喜孜孜地同我说,他是大律师。

    我心酸。

    天晓得姚晶在世,受过些什么委屈,事情看来不简单。

    我跑到杨寿林的爹、新文日晚报的出版人兼主笔、我的老板处,要求他替我想办法,让我见一见张煦。

    来龙去脉都说明了,杨伯伯有无限讶异。

    真的,没有人会相信我有这样的奇遇。

    “张煦真是人云龙的孙子?”他问。

    “谁是人云龙?”我膛目。

    “张将军的绰号。”他笑,“你年轻,不会晓得。”

    我沉默。把整件事交给杨伯伯。他是我的靠山。

    “我相信我可以做得到,”他说,“我去领事馆探听一下。”

    “那位人云龙张先生,还健在吗?”我问。

    “十分健康,应有九十多了。”

    “哗。”不可思议。我满意地告辞出来。

    杨伯伯神通广大,有本事的男人真叫人钦佩,好比一棵大树,咱们妇孺在他的阴蔽下,乘凉的乘凉,游戏的游戏,什么也不担心,多么开心。

    是编姐先同我联络。

    “他们找到张煦了。”

    “谁是他们?”

    “秘闻周刊们的记者,成日守在他的住所,专候他出现,又追踪他到市中心,结果发觉他住在领事馆。”

    真伟大,如果不是为着娱乐广大读者,这班记者锲而不舍的精神可以获一百个普立兹奖。

    “怎么进去呢?”我叹口气。

    “傻瓜,你托一托你未来家翁不就解决?”

    “我反对你用这种暧昧的字眼,”我说,“我与杨伯伯止于宾主关系,你不可以把编娱乐版的夸张态度搬到现实生活中来,人家会以为我想嫁想疯了。”

    “想疯了的大有人在,不是你,那好了吧。”

    “我要休息,不同你说。”

    实际上也头痛欲裂,一碰到床便睡着了。

    看到姚晶,坐在她家的沙发上,穿件低胸衣裳,戴双黑手套,默默无言。

    “姚小姐,”我走过去,“姚小姐。”

    她没有回答我。

    “姚小姐——”那十步之遥走来走去像是走不到。

    姚抬起头来,美丽的双眸似有诉不完的衷情,刚要开口,我就被电话吵醒,无限惆怅。

    我接过听筒。

    “我是杨伯伯,替你约好了,张煦在老地方等你,下午四点。”

    “老地方是不是他们以前住的地方。”“是”

    我看看钟,我的天,我只有半个小时。

    “谢谢你,杨伯伯。”

    “不客气。”

    我揭开被褥,跳下床。

    电话又响。现代人没有电话,根本不用做事了。

    我一边听一边换衣服,狼狈不堪。

    是编姐,声音很急促。

    “我此刻没有空,我转头给你消息。”我说。

    “你是去见张煦?你一定要为我写稿,你是唯一见到张煦的人。”她一副利字当头的样子的。

    “编姐,你的态度令我非常反感,你只管新闻头条,但是这件事现在变得很私人,我不能把这些事都变在报纸上,出卖别人与我之间的秘密。”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

    我搁下电话,取过外套出门去,稍后她要生气的话,便让她生气好了。

    我在街上叫了车子,赶去姚宅。

    编辑都是这样的。要稿子的时候礼贤下士,落足嘴头,或托有头有脸的人来代约,或用金钱攻势,一叠声“好好好”,什么苛刻条件都可以应允。

    他们一定说成没有阁下的大作,他的副刊杂志或周报简直不屑一读。什么都可以,直至稿子到他手。那时候轮到他凶。

    那时候作者勿晓得文字什么时候登出来,又更不知道稿费几时发放,有时候不幸那份刊物关门大吉,手稿随即失踪,也不归还,无论如何追,编辑去如黄鹤,同你来个不瞅不睬,若无其事,你推他,他推你,一点肩胛也没有,一笔糊涂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