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寂寞

作者:亦舒



    经验积聚,要做这一行,记住要拣老字号,劳方交稿准时,资方不拖不欠。最厉害是相金先惠。

    编姐开头也不是这样的,以前她很有人情味,事事有商有量,此刻她变了许多,什么都不管,至要紧她那版有人看,天天语不惊人死不休。

    也许是必须这样子。尽力于工作会给她带来许多可以看得见的利益,继而替她解决生活上的烦恼,致力于人情有什么用?这是一个商业社会。她为适应环境而斗争,性格有所改变,也是很应该的,她没有理由为迁就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而牺牲。

    我很了解她,我也很欣赏她。

    但我也有我的原则,叫我写“我与姚晶之夫一席谈”或是“我与姚晶的关系”以至“姚晶为什么把钱给我”之类,除非有机关枪抵住我脖子。

    这种稿费怎样赚?又不会发财,写来无益。

    一按铃张煦便来开门。

    他面孔上有说不出的哀伤。一套黑西装更道尽心事。

    女佣人斟出清茶来。

    老房子的布置同我以前所见一样,只少了花束,女主人已经不在。

    我坐在他对面,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屋内静得出奇,耳膜微觉不适,仿佛置身在配音间中。

    张煦双目红肿。

    过很久很久,我说:“姚小姐把遗产交给我。”

    他点点头,表示他知道。

    我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

    其实他根本不会知道。

    张煦没有回答我。他根本不关心姚晶的遗产给谁。

    看得出他并不是不爱姚晶的,这种深切的悲怆不是可以假装的。但姚晶在世时,他却使她伤心失望。

    “你要回纽约?”我问。

    “是。”

    我问:“几时?”

    “很快。”

    张煦离开这里之后,将永不回来,有什么话现在不说,将永无机会。

    我问:“姚晶还有亲人吗?”

    “有两个姐姐”。

    我非常意外,没有想到姚有姊妹,她们干什么?长得美还是不美?

    张煦说:“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我从没见过她们。至于她的父母,则在婚后见过一次。”

    这么隔膜!

    “你有没有他们的联络处?”

    “等一等。”

    张煦打开地址簿,抄写给我。他动作恍惚,心事重重。

    我终于忍不住问:“你可爱姚?”

    他猛地一怔,别转面孔,我虽看不见他的面孔,也知道问得太多余。他哭了。

    我唯一所得是姚晶父母的地址。

    全间报馆都找我,包括杨伯伯在内。

    自然是编姐向他报耳神。

    我进人社长室,杨伯伯单刀直入。

    “娱乐版很想你写姚晶。”

    “我不想写,现在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特殊得不得了。”

    杨伯伯很了解地说道:“我明白,因此难以落笔,是不是?”

    “是的。”

    “好的,没事了,我会同娱乐版说。”

    出得社长室,我向编姐扮鬼脸,“勿要面孔,拿老板来压我。”

    编姐啼笑皆非。

    “怎么,”我问,“没朋友可做?”

    “如果你替别家写,当心你的皮肉。”

    “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发誓。

    “张煦伤不伤心?”她旁敲侧击。

    “不告诉你,不然你一篇‘据悉……’,又是三万字。”

    她忍不住以粗话骂我。

    “太没修养了。”我说。

    “如果我下毒咒不写出来呢?”

    “你可以再说给别人听,叫别人写,世上没有‘我告诉你,你别告诉人听’这件事,一个人知道,即人人知道,我是绝对不冒这个险的。”

    “像你做人这么当心,有什么快乐?”

    “你做人这么不当心,难道又很快乐?”

    “真说不过你的一张快嘴。”她不悦。

    “那不过是因为我不受你利用,你就不高兴。”

    “好了好了,我们别反目成仇,反正将来受罪的是杨寿林,不是我。一块儿吃饭去。”

    晚饭当儿,她问我小说写得怎么样。

    “没开始,十划都没有一撇。”我说。

    “什么样的故事?”

    “一个二十年代在上海出生的女作家的故事。”

    “呵,影射小说,更下流了,未得人家同意而写人家的故事。”

    我白她一眼,“一个人出名到一定程度,他的名字便是大家的,既是公众人物,有何不可?”

    “真是狡辩,说来听听。”她呵呵大笑。

    我也觉得不妥,可写的故事那么多,有本事就虚构一个。

    “况且关于二十年代的上海,你知道什么?这么热心写你不熟的题材,当心变成闭门造车,一个个字硬凑在一起,非常造作矫情,一开头就写坏了,以后变僵尸了,没有生气。”

    我很钦佩这番理论,“你挺懂写作之道呀,为什么不动笔?”

    “说时容易做时难,一颗心静不下来。”编姐苦笑。

    “我听人说,有天才的人,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都可以写得出稿子。”

    “是吗,”编姐气结,“那么你来试试看,说不定你就是托尔斯泰。”

    “我只想做亚嘉泰姬斯蒂。”

    “‘只想’?这口气令人恶心,希望你心想事成。”

    “你知道我最想是什么?”我问。

    “女人最想什么?”她侧侧头,“自然是美满的婚姻生活。”

    “对了,”我拍一拍大腿,“做不做文豪算了吧,是否著作等身亦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