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寂寞

作者:亦舒

    真像。

    我说:“姚小姐把她所有的,都给了我。”

    赵月娥比较急躁:“我们听说了。”

    “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一个……朋友。”

    “她的遗产有好几百万吧?”赵伯芬沉不住气。

    “没有,只二十万美金。”

    “那也不少呀。”赵月娥敌意地看着我。

    “我还不肯定会把钱占为己有。或许会捐奖学金。”

    “将来等我女儿中学毕业,再去考阿姨给的奖学金吧。”赵月娥轰然笑出来。

    赵怡芬慢条斯理地说:“徐小姐,我们也根本没想过她会把遗产给我们,你别误会,给不给陌生人与我们无关。”

    我又吃惊。

    赵怡芬说:“她与我们感情一向不和,一年也不见一次面。”

    我拿着玻璃杯,喝一口茶,维持缄默。

    不见姚晶父母的影子,但有一个更小的孩子在房中缓缓摸出来,很小心翼翼,灵巧地,小心扶着墙壁,步步为营,她在学走路呢。

    我心中顿生无限母爱温情,很想叫出来,没有用的!无论你多么小心,你无法与命运争论,人生的步伐早在你没有出生之前已经注定,不必再枉费力气。

    她走得顺了,渐渐大胆,双手离开墙壁,摸到我这边来,脚一软,欲跪下,我在那一刹那扶起她,怀中忽然多了个肥大的小宝宝,一时不舍得放松,她也就顺手搭住我的大腿靠着。

    赵月娥说:“我的小女儿。”

    这么可爱的一对孩子,姚晶的遗产为什么不给她们?

    我并不明白。

    “她一心要脱离我们去过新生活,我们也不便妨碍她,造成她的不便,你说是不是,徐小姐?”

    赵怡芬说:“我们与她同母异父,我俩的父亲早就过身,母亲再嫁后才生下姚晶,所以一直没有来往。”

    我听着只有点头的分。

    赵怡芬又补一句,“你也不是外人,我相信你同她是心腹,不然一百几十万,怎么会交在你手中。”

    赵月娥说:“可是来看看我们是否需要钱?”

    我默认。

    “钱谁嫌多?”赵月娥苦笑道,“不过她的钱我们不敢用。”

    这是什么意思?

    赵月娥又说:“我丈夫是开计程车的,手头上有三部车子,自己开一部,两部租与人,生活是不用愁的。我姐姐呢,她是知识分子,在官小教书有二十多年。我们不等钱用,况且母亲说过,她一切早与我们无关,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管不着。”

    在这个客厅待久了,感觉得一股寒意越来越甚,自脚底心凉上来,没有点暖炉的原因吧,窗外有霏霏雨。

    难怪孩子们穿得那么臃肿。

    坐久了我也仿佛变成她们的一分子,可以一直絮絮谈到天亮,以一个“她”字代替姚晶,她们不愿提到小妹的名字。

    所不同的是,我对姚晶没有恨,只有爱。

    爱及欣赏。

    我说:“也许老人家嫌她人戏行,”我停一停,“你们不应有偏见。”

    “我们?我们巴结不上她。”赵月娥的反应最快,什么话都得一吐为快,是雄辩界的英才,尽管生活范围那么狭窄,她有她的主张,她有她的权势。

    她随即叫大女儿:“大宝,去把糕点蒸一蒸热,妹妹肚子饿。”

    那大一些的女孩马上进厨房去,本来她一直含着一只手指在一旁听大人讲话。

    我问:“老人家呢?”

    “送到澳门去了,过两个星期才接回来。他们很伤心。”

    “张煦有没有来看你们?”

    “张什么?”赵月娥想不起来。

    大姐提醒她:“是她现在的丈夫。”

    妹子“啊”了一声。

    我一听便听出语病来。什么叫做现在的丈夫,难道还有以前的丈夫。

    问了她们也不会说,我自手袋中取出卡片,分给她们。

    “有什么事,请同我联络。”我说。

    赵月娥说:“吃了糕点才走嘛。”

    端出来的糕点并不是广东年糕,是上海的八宝饭。我生平最大的弱点便是对上海甜品永远垂涎,忍不住坐过去拾起筷子,自女孩子手中接过糯米饭。

    “你们不是广东人?”我搭讪地问。

    赵月娥拧一拧女儿的面孔,“粤人哪有这样好的皮子。”

    这倒是真的。姚晶那雪白的皮肤,令人一见难忘。

    “来这里很久了吧?”我问。

    “也不算很久,姚晶南下时,也有十五岁了。”

    什么?那么她本事也太大了,完全看不出,一点土味都没有,十足十是西方文化下产生的布尔乔亚美女。

    一个意外叠着另一个意外,使我放下筷子,我掏出纸巾抹嘴。

    赵月娥说:“这只手袋是鳄鱼皮吧?以前我见姚晶也用这样的牌子。”

    我没有解释这只手袋是半价时买的。

    忽而记得编姐同我说过,人们把我估计过高,以为我是头号黑狐狸,厉害精明,冲锋陷阵,万无一失。其实呢,我也只不过是个蠢女人,但我能不能把真相告诉人们呢?万万不可,让人们这么想好了,情愿被人憎,不可被人嫌。

    我怎么能告诉闲人手袋是半价货。

    “我要走了。”

    “有空再来。”赵月娥说。

    她虽说嘈吵一点,却有些真性情,心胸不装什么,猜也猜得到她想些什么。

    倒是姚晶的大姐,不温不火,难以测度。

    不过我不需要应付她们,不必知己知彼。

    “再见。”

    我在门外微微一鞠躬。

    真有筋疲力尽的感觉,与她俩格格不人。

    她们有她们的小世界,说共同的语言,做有默契的事,针插不人,根本没有留个空隙给姚晶,完了还说不敢高攀这个同母异父的小妹。弱者永远有一肚子的正义与自卑,这是他们应付强者最有力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