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我承认,“有一次我去探访表姐,她住纽约而有两个广东女佣,夫家有丰裕的利息供他们生活费用,三个孩子,丈夫听话,她本身在事业上又一帆风顺,我多羡慕,几乎没立刻下嫁杨寿林,也照办煮碗一番。”
可是在归家途中我想,不不,我还是做回我自己,我还不是历尽沧桑一妇人,有饭吃就当好归宿,我还想闯荡江湖呢,那样四平八稳的生活,打二十二岁就开始投人,怎么挨得到四十二?作为一个人来说,四十二岁正是好年华,不不不,我是有点野心的。
“所以一直推寿林?”
“唔,结婚像移民一般,最好拖完又拖,非到必要时千万勿轻举妄动。”
“做人别太天真,这些就不必告诉寿头知道。”
“你知道吗,我没想到你是一个这么可爱的人。”我忽然说。
“彼此彼此。我也一向以为你是咱们小开那游手好闲、心高气傲的女朋友。”
我们相视而笑。
“你是怎么认得寿林的?”
“就在报馆里。姚晶是怎么认识张煦的?”
编姐说:“她到纽约旅行,侨领请客吃饭,两人是这样结识的。”
“是不是一见钟情?”我问道。
“你见过张煦,你说呢?”
“那种气质与派头是没话说的。”
编姐说:“其实男女双方谁拿钱出来维持家庭都不要紧,只要拿得出来,朋友尚且有通财之义。”
“姚晶不是一直有拿出来吗?”
编姐叹口气,一边取出剪报。
“看看这里:‘王玉说只有年老色衰的女人才会急于打扮’,去年八月发表的谈话,编者按日:‘另有所指乎?’”
王玉是谁?名字那么好玩。
“‘王玉又说:我才二十五岁,不会那么早结婚,与男朋友闹翻,算不得大事’。男朋友指石奇,当时是去年十一月,盛传石奇将与姚晶合作拍片。”
我霍地坐起来。
有线索了。
这正是我们在找的人,一个经验丰富、口无遮拦的十三点。
“姚晶对此事维持沉默,”编姐一直谈下去,“而石奇则否认此事。”
“后来呢?”
“后来一点证据都抓不到,不了了之。但是王玉一直指桑骂槐、不眠不休地对付姚晶。”
“她算老几?”
“她不是那样想法。这一行是没有纪律、成则为王的行业,哪有尊重这两个字。既然她认为她被得罪,当然要尽力反攻,况且她为此失去石奇。”
“有没有照片?”
照片马上递上来。
王玉粗眉大眼,非常漂亮,不过化妆太浓,若不是衣着摩登,简直似《家-春-秋》中的觉慧。
我说:“很漂亮。”但语气很敷衍。
“不好看怎么人这一行。就算是塑胶花,也还是一朵花嘛。”
“石奇呢?”
编姐真好,问她要什么有什么,立刻有照片可看。
哗,我竟不知道城里还有这一号人物。
我忍不住说:“这简直是八十年代的赵飞嘛。”
“而且人品也很好,极年轻,只有二十一岁。”
“那部电影叫什么名宇?”
“没拍完,胎死腹中,姚晶为此很惆怅过一阵子。”
她过世前一切仿佛很不顺利。
“为什么烂尾?”
“有什么稀奇?拍着拍着老板不愿再拿钱出来,还不就散掉。”
我很闷。
终于我说:“我们去找王玉。”
“不,先找石奇。”
“好,”我说,“去找石奇。”
“看我的。”编姐说。
她很快把这个叫石奇的男孩于约出来。
我们在大酒店的咖啡座喝茶。
约四点,我以为他会迟到,明星都可以迟到,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这是俗例。
他没有。他依时抵达。
我一生都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男孩子。
高、修长、头发干净整齐,五官清秀,宽肩膀上是一件米色的粉皮夹克,已经穿得有点脏,发白的牛仔裤很紧地裹着双腿,脚上一双球鞋。
青春。
青春得令人震惊。
他与我们打招呼,并且大方地坐下,浑身散播着魅力。
我同我自己说,这个人会红,一定红,他有明星素质。
编姐说:“没想到你那么准时。”
他一怔,忽然脸上有着犹豫之色,终于说:“准时是帝王的美德,这是我一个朋友对我的忠告。”
轮到我一愕,立刻问:“朋友是谁?”
“姚晶。”他双目泛出复杂的神色。
一个人的眼睛永远出卖他的心事,除非那个人的灵魂已经老得呆滞,生不如死。
这里面一定有内情,没想到开门见山,我们已经听到姚晶这两个字。
一个人总是一个人,况且他还是个孩子,喜怒哀乐总忍不住要对人倾诉,否则憋在心中寝食难安。
这样看来,姚晶是他的初恋。我心中已经有点分数,实在不忍再问下去。
原来。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
石奇诚然美,诚然年轻,但姚晶要的就是这些?
他问:“你们要见我是为什么?”
“出来谈谈,关于你的新片子。”
“不,你们对我的新片没有兴趣。是为着一个人,是不是?”
我不响。
他们都聪明绝顶,不然也不能在这个圈子里做。
他又说:“你就是那个女孩子,是不是?她把财产留给你。”
“是,我是那个女孩子。”
“所以跟你说话是很安全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