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寂寞

作者:亦舒



    完全不必要隐瞒的事偏偏要视之若秘闻,白白给旁人有机可乘。

    编姐说:“你有没有想到是为了张家的面子?”

    “但那是她嫁张煦以前已经发生的事,”我说,“如果张煦不接受,她没有必要同张煦结婚,我真弄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把自己弄得似没人要的烂茶渣。”

    “她的确有一种自卑。”

    “张煦有什么好?你看,他在精神与物质上都没有给姚晶任何支持,他长年累月的在外国,夫妻关系根本有名无实。”

    编姐用手撑住头。

    “我就是我,”我愤慨地说,“我有三个前夫八个孩子也还就是我,我不会拿他们出来当新闻卖,但是我也不会冒充。”要就要,不要拉倒。

    “性格控制命运,这句话说得再对没有。”我蹬足。

    编姐看着我摇头,“对于你来说,没有什么是值得千思万想、对月徘徊的,你这个人真粗糙。”

    “对,你可以这样批评我,但是适者生存,做现代人当然要吃得粗糙爱得粗糙,因为世上有更重要的事等着要我去做,哪有时间在细节上要花样。”

    “别太夸张。”

    “嘿,信不信由你。”

    “我知道你为姚晶呼冤,但有很多事,明知有利,我又试问你是否能够做得出来。”

    “像什么?”

    “像立刻写一本书把姚晶的秘密披露。”

    我哑口无言。

    “何尝不会有人说你笨!利还是其次,保证你立刻誉满香江。”

    “那种名!”

    “你会这样想可知你还不是现代人,”编姐抓住我的小辫子,“现代人应当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做什么都不打紧。”

    “那不是变成王玉了?”我反问。

    “你能说她不现代吗?”编姐说,“好了,那我们五十步何必笑姚晶的一百步?都是过时的人,”编姐慨叹,“程度有别而已。”

    我哑口无言。

    如果姚晶的故事如一只丝茧,我们一下子抽了许多丝头出来,手忙脚乱,可是尚茫无头绪,因为这不是一件谋杀案子,我们不是在寻找凶手,我们根本不知要找些什么。

    “我要回报馆去向杨寿林告假,”编姐说,“我要与你同心合力地把姚晶的身世追查个水落石出。”

    “为什么浪费时间?”

    “因为我太想知道为何一个相识满天下,有直接承继者(丈夫与女儿)的女人要把名下财产遗给陌生人。”

    “知道原因之后,我们可以得一个教训。”编姐说。

    “你的工作——”

    “我也厌倦那份工作,正好趁机会休息一下。”

    “来,同志,我们干杯。”我说。

    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没想到寿头的反应是那么激烈。

    他先把我骂得臭死,说我把梁女士带坏,此刻她要告假三个月,不准的话,立刻辞职。

    然后指责我不务正业,令他失望。不但是他,还有他父亲,他母亲,以及全人类。

    我思想线路不明朗,他说。我早该决定好好成家立室,嫁人杨家,养儿育女。此刻我错过这个机会,靠姚晶那二十万美金是绝对过不了下半辈子的,他预言。

    刚好第二天律师便将款项交到我手中。

    我与编姐商量一整天,决定把钱全部作慈善用。

    我们将到女童院去选一孤女,与院方合作,把她培育成人,最好的教育是必须要的,再加上一切这笔款项能够提供的物质,相信可以帮到这孩子。

    这也可以让寿林知道,我并无以为姚晶的遗产可以使人舒适地过下半辈子。

    他甚至陪我们到女童院去认养一婴儿。

    我早与编姐决定,要选一个身体健康,但貌丑的小孩子。因为美貌的人总不愁出路,扶弱也是我们思想古旧的地方。

    杨寿林又给我们泼冷水。

    他说这笔钱可能害了一个孩子的一生:本来她可以开开心心做个平凡人,读完书做人上人未必使她更幸福。

    也许连这一切都是注定的。我志在必行。

    我们找到的是个两岁大弃婴。甫出生就被丢在公厕外,身上只包一条布。她皮肤黑、眼睛小,而且是兔唇。

    看到那张小面孔我与编姐吓了一跳,强作镇定才宁下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