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知她死于心脏病。不,我要知道的是,她因何寂寞至斯。”
“你已经追得七七八八。”
“我还要寻找最后答案。”我说,“你不必陪我。”
“佐子,你固执如牛。”
“是吗?”
“我得搬回家去了。”
“请把笔记及照片留下来。”
“你看你,像在做一篇论文似的紧张专注。”
假使是论文,这篇文章的题目比起“十八世纪英国人对于诗人勃朗宁的看法”之类要有意义得多。
“你真的要把它写成一本书?”
“我不知道。”充分的资料并不能使一本小说成为好看的小说,所谓“小说”,根本是一种笔记,性感散漫,要追究小说中的真实性,是很愚蠢的一件事,那种古板的人根本不配看小说,只宜读科学报道。
“你可能会因此失去杨寿林。”
我自尊心很强,“你是指杨寿林可能会失去我。”
“嘴巴太硬了,为一本只有很微机会写成的作品而失去他?”
我笑,“你也知道我不是为了这个。你回去上班吧,别以为你欠我什么。”
“找到瞿马利的时候通知我。”
我说:“我该不该把她的身世告诉这女孩子?”
“二十世纪末期,谁还会有谜般的身世,事无不可告人者,恐怕她早已知道。”编姐说。
“别煞风景。”我说。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在葬礼上出现?
编姐忽然说:“你这么想念姚晶,要不要找一个灵媒来试一试?”
我打个寒颤,“不!”
“不信?”
“不是。
“不想知道更多?”
我忽然反问:“问什么?”
“问到什么地方去找瞿马利。”
“她会告诉我们?”
“据说可以。”
“我不问。”
做这种事的人,要不愚昧迷信到极点,要不就智慧超乎常人,勘破生死,我不包括在两者之间,没有这个勇气。
“不敢就算了。”
“夫子说的,敬鬼神而远之。”
“那么正气的一个人,”编姐嘲笑,“做给谁看呢?”
“自己看。”
“孤芳自赏过头,当心像姚晶。”
“姚晶就是太重视别人想什么。”
“假使你去召她,她一定来。”编姐说。
“不要再说了。”我用双手抹抹疲倦的面孔。
编姐到厨房去做咖啡。
我躺在沙发上看编姐做的笔记,写得实在好,尤其是细节方面,详尽而生动。报道忠实,但可读性又这么高的文字毕竟不多。
我说:“你应当在这方面多多发展,免得糟蹋天才。”
她不出声。
我夸张地称赞她:“每一段都是一篇短篇小说。”
编姐把咖啡递给我:“小姐,一篇短篇小说只可以在一种情形之下成其为短篇小说,那就是,当你提起笔来努力地把它写成一个短篇小说的时候。”
编姐说:“你阁下手上拿的是笔记,再像短篇小说,也不过得个像字,镜花水月,别瞎捧人不负责任,活脱脱江湖客。”
我涨红面孔,“可以发展成小说嘛。”
“你去发展吧,别干巴巴坐在那里啧啧称奇,那么容易的事,肥水不要落到别人田里去。”
“说说也不可以?”我讪讪的。
“当然可以,不但可以说,下次有机会,还能做小说评选专家。教你一个秘诀:此刻谁人最受欢迎,你就选个新人出来,说他写得比那个最受欢迎的人好。为什么?发泄呀,你不如他,不要紧,你没有天才,但你有的是慧眼,你知道谁会得胜过前人。”
“喂喂喂,”我跳起来,“我是你的拥护者呀。”
“没有诚意与乱讲乱吹的拥护者同没有诚意与乱讲乱吹的批评者一样可恶。”
“太难了。”
“是的,要一个人有诚意,太难了。”
我没好气,“你什么时候去复工?”
“下星期。”
门铃在这时候,震天价响起来。
我说:“这准是石奇,大明星不同凡响。”
门一开,果然是他。
有什么是意外的呢?太阳底下无新事,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
远在我们没有同石奇交往之前,便晓得他今日的所作所为,不需要铁板神算来施展他的才华,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但今日他气色阴暗不定。一跤坐在沙发上,一叠声叫我们取出酒来。
“什么事?”我问。
他沉吟着,开不了口。
这上下他已把我们当姐姐,无论什么都同我们说,更重要的,关于男女之间,听了使人脸红的事都说过,此刻又为什么吞吞吐吐,并且看他样子,仿佛是受了惊吓来着,这个胆生毛的家伙,有谁敢吓唬他?
石奇呷两口加冰威士忌,开口说:“我刚才,去找扶乩的人来着。”
我与编姐作声不得,没想到他先去了。
我俩静静坐在他面前,听他透露更多。
他说下去:“本来我不相信,光天白日之下,一个老妇,说得出什么来?”
“后来呢?”我战栗地问。
“我说我要问瞿马利的下落。”
“怎么样?”
“她的手在灰上写字——”
“什么字?”
“大学”
“什么?”
“大学。”
“我不懂。”
石奇跌足,“怎么不懂,她是叫我们到大学去找瞿马利,我们一直在中学找,难怪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