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寂寞

作者:亦舒

    编姐说:“不准你去,你的样子吓死人。”

    “对,无论如何,不准你去。”

    石奇说:“我坐车上,不露脸也不可以?”

    我不去理他,问编姐:“你是哪儿来的消息?”

    “大学里我有人在注册部工作,一说出名字,立刻有反应,由此可见她是个不平凡的女孩子。”

    这才是我担心的。不平凡,一切烦恼便来自与众不同。

    明天一见便知分晓。

    “慢着,先练一下台词,看见她又该说什么?”

    “你访问过那么多人,难道都得准备了剧本才上场?”

    “大家都是成年人无所谓,谁还会吃了亏去不行?但这是一个纯洁的小孩子,我真不知如何开口。”

    编姐与石奇都默然。

    过半晌我问:“能不能放过这小孩?说,我们不去骚扰她?”

    石奇说:“不,我非得见她不可。”

    “你不觉残忍?”我反问,“她显然过得很好,人长得漂亮,功课又上等,无端端去破坏她日常的生活节奏,太过分了,为采访新闻而丧失天良,是否值得?”

    “对一个专业记者来说,为采访而丧失生命的人也多着,不过如果你只为满足好奇心,那未免太自私一点。”石奇看着我狡狯地说。

    我涨红面孔。好奇心?我倘若有这种好奇心,叫我变为一只小白兔。

    我不由得恼怒起来。

    “既然一定要见她,还是把愧意收起来吧。”编姐说。

    第二天我与编姐约好石奇在门口等,故意失约,我们实在不想有一张那么显著的面孔跟在身后张扬。

    到大学时还很早,我们两个似吸血僵尸甫见日光,几乎化为一堆灰烬,晨曦使我们难以睁开双目,什么美丽的早晨,小岛与花朵都歌颂的早上,都不再属于我们这种夜鬼。

    我揉揉酸涩的眼皮,问编姐:“再叫你读四年书你吃不吃得消?”

    “别开玩笑。”

    “让你回到十八岁你要不要?”

    “挨足半辈子才挨过那该死以及一无所有的青春期,又再叫我回去?我情愿生癌。虽然现在我不算富足,但至少杨总经理在等候我回到《新文日报》去。”

    有三两少年经过我们的身边,笑着拍打对方的身子,似乎很乐的样子,也许每个人的青春是不一样的,我们不要太悲观才好。

    走进校务室,查清楚瞿马利在什么地方上课,我们到课室门口去等。

    我看看腕表,上午十时整,这一节课不知要上到什么时候。

    我坐在石阶上,与编姐背对背靠着坐。

    “紧张吗?”她问我。

    “有一点。”我仍然在阳光下眯着眼。

    “这应是最后一个环节了吧?”

    “这只是有机可查的最后一环。”

    “不过差十年,你看这些学生的精力。”编姐羡慕地说。

    “有什么稀奇,你也年轻过,那时候力气全花在不值得的地方,爱不应爱的人,做不该做的事,那时候又没有人请你写五百元一千字的稿。”

    “谁告诉你我拿那种稿酬?”编姐扬起一条眉毛。

    “杨寿林。”

    “是的,熬出来了。”编姐点点头。

    “在这方面我是很看得开的:青春,你也有过,但这班年轻人到这种年纪,未必有你今日的成就,他们为什么不调转头来羡慕你?一个人不能得陇望蜀,希望既有这个又有那个。拿你的成就去换他们的青春,你肯定不愿意,那就不必呻吟。”

    “哗,听听这论调。”编姐摇头。

    “大小姐,五百元一千字才厉害呢。”我笑。

    “你仿佛很轻松。”

    “是的,我有种感觉,一切都快告一段落。”

    “我没有你这么乐观,你凭什么这样想?”

    话说到此地,课室门一开,一大群学生涌出来。

    我与编姐不得不站起来认人。

    也不是个个大学生都神采飞扬的,大多数可替面疱治疗素做广告,要不就需要强力补剂调理那青绿色的面孔。

    编姐皱起眉头,这间大学的水准同她就读时的水准是大不相同了。

    我拉住其中一个年轻人:“请问瞿马利在哪里。”

    那猥琐的年轻男人立刻很警惕地注视我:“你是谁?”

    “我是她阿姨,家里有事要找她。”

    “不关我事。”他掉头不顾而去。

    我开玩笑地问编姐:“她干么?搞政治学运搞出事来,怕我抓她?”

    编姐瞪我一眼,“别乱扣帽子。”

    “两位找瞿马利?”

    “是。”我转过头来。

    这个才像大学生,英伟,朝气十足,彬彬有礼,热诚。他约莫二十一二年纪。

    “瞿马利在图书馆。”

    “可以带我们去吗?”

    “我有课要赶,很容易找,向右一直走,在主要大楼。”

    “来,我们自己去。”我说。

    不远也需要走十分钟,这个时候就希望有一辆脚踏车,那时候读书,我也有一辆脚踏车……回忆总是温馨的,虽然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因为年期久远,也像事不关己。

    那时有一个女同学,什么都是借回来的,书簿笔记、制服用具,不到一个月便搭上洋小子接送她上学放学。那时只觉得她讨厌,老跟在旁人身边拣便宜,至今才发觉这是一种本事,年纪大了往往能够欣赏到别人的优点,即使价值观不同,但这种女孩子无异有她的能耐,身为女人应当如此,否则怎么样,房子汽车钻石都自己买才算能干不成。

    编姐问:“你在想什么?”

    我微笑:“在想女人的命是这么的多姿采。”

    我们推开图书馆的玻璃门,里面坐满学生。

    谁是瞿马利?

    我们逐张长台找过去,略见面目姣好的女孩便问:“瞿马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