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寂寞

作者:亦舒



    石奇身受的错愕使他活泼闪烁的性格大大逊色,他真的遵守了他的诺言,他只坐在一角,不发一言。

    我们刚要坐拢吃饭,门铃一响,马利立刻去开门,马尾巴抖动着,无限娇嗔。

    “是罗伦斯。”马利欢呼。

    这个才是真命天子呢,她挽着他的手臂进来。

    一比就比下去了。

    罗伦斯与石奇一般的年纪,一般的浓眉大眼,但是人家多了一份书卷气,一股清秀腼腆拘束的天真,一比就把石奇贬成江湖客,人家的灰色卡其裤沉实美观,人家较为老土的白衬衫配合身份,石奇这时候看上去像……也就是像个电视明星,随时上台接过麦克风就可以张口唱歌。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

    这边厢罗伦斯与马利匆匆喝了碗汤就到书房去谈心。

    瞿太太摇头,“这孩子,没礼貌。”

    “少女情怀总如诗。”我微笑说。

    石奇低头喝汤,不出声。

    其实他不必难过,影迷还是有的,那种十三四岁,还在念初中的小女生。上了大学打算攻硕士的马利自然不是其中一分子,即使有偶像,也是作家画家类。

    我们把清淡美味的菜吃完,佣人端上水果。

    马利才把罗伦斯送走。

    她拍拍手过来,净在碟子上挑草莓吃。

    瞿太太笑说:“把她宠坏了,见不得人。”

    马利只是笑。

    这个女孩子一脸的幸福满足像是要滴出来似的。

    编姐轻轻说:“谁说世上没有快乐的人?哪个诗人或哲学家再发牢骚的话,就介绍程马利给他。”

    “真漂亮,”我说,“马利真好看。”

    瞿太太说:“哪里哪里。”

    因为在马利身上找不到意犹未足的怨怼,她眉梢眼角是开朗的、快乐的。

    所以马利是我们见过最美的女孩子。

    饭后我们要告辞,被马利留住。

    她把我们拉到房内,可怜的石奇一整个晚上变为陪伯母谈话的配角。

    马利问我们:“那个人是谁?”

    我微笑:“你说石奇吗?”难道终于对他有兴趣了?

    “好奇怪的一个人,头发故意梳几绺下来,垂在额角上,剪个时髦的式样,但只具形式,没有神髓,还有那身白衣白裤,哗,就差一顶水手帽——”她笑得弯下腰去。

    我与编姐再一次面面相觑。

    我有点气馁,觉得凄凉,怎么搞的,现在时代究竟进步到什么地步了?为什么我们颇认为新奇美观的事物,马利这女孩子会觉得老土与可笑之至?

    我们的生活是否太舒适,因循之极,已与时代脱节?

    我真得好好投人社会,做一点事才行,否则这样春花秋月,怎生得老?

    我默默无话可说。

    马利反问:“你不觉他滑稽?”

    我连忙说:“别在他面前说。”否则他真会服毒。

    马利微笑:“梁阿姨徐阿姨,你们说,罗伦斯是否比他好得多?”

    恋爱中人都是这样,希望别人赞他的爱人,比听人赞他自己还高兴呢。

    我很识相,立刻说:“当然,马利,罗伦斯很配你。”

    她很得意,仰仰精致的下巴。

    马利运气好,爱上她应当爱的人,只为这一次,我原谅了月下老人,他终于做了件好事。他所办的其他个案,惨不忍睹。

    我取笑马利,“真看不得你这么快乐,照情理说,你应当凄惨地寄人篱下,悲苦地做一个失去母爱的小孩才是。”

    马利笑着耸耸肩。

    如果弄得不好,她爱的不是罗伦斯而是石奇,也有得苦头吃。偏偏她能够趋吉避凶,不可思议。

    我们还有什么话说呢。

    “马利,我们祝你幸福。”

    马利有信心地笑:“那是一定的。”

    编姐说:“好极了,别忘记保持联络。”

    我们三双手握在一起,马利喜欢我们,正如我们喜欢她一样。

    她送我们出客厅。

    瞿太太倒是很欣赏石奇,频频说:“原来越是大明星,越没有架子,现在我懂得了。”

    我们告辞。

    归途中我与编姐大大地抒发了感叹:包括:“在那样的青春之下,怎能不低头”、“马利这一生大概还没有伤过心”、“姚晶让女儿住在瞿家,再正确没有”。“幸福没有标准,当事人觉得好就是好”……

    石奇没了声音。

    我转头看看他,他正在低目沉思,不知想什么。

    我问他:“闷?”

    他不回答。

    “老闹着要见马利,见过之后,印象如何?”

    他“哼”一声。

    我觉得好笑。我说:“跟姚晶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还不满意?”

    “有什么用?根本没有灵魂,如一个照姚晶外型做的塑胶娃娃。”他闷闷不乐。

    我冲口而出,“不!马利不是那样的,你不欣赏她就算了。”

    他们两个年轻人都把对方贬得一文不值。

    “我永远不会爱上像她那样的女孩子。”

    “感谢主,你不会。”是我们的答案。

    石奇说:“对人太不客气。”

    我们暗暗好笑,他一向被女人宠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神仙妃子如姚晶都与他有过一段,这口气叫他怎么吞得下。

    我说:“别太狂了,将来年老色衰,你才知道。”

    “踩我吧,趁兴头里尽情糟蹋我吧,”他没好气,“难道我不会为自己打算?你放心,我不会问你们借。”

    石奇早已被证实是个小气鬼。

    编姐说:“谁对下半生有把握?你别听佐子胡诌,她又有什么万年的基业?”

    编姐说:“佐子一向无隔宿之粮,又自鸣风流,不肯坐写字楼,将来有得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