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寂寞

作者:亦舒



    大家都笑了。

    活着的人总有借口找到笑的资料,这是喜剧片部部卖座的原因。

    第二天,我去扫墓。

    坟场在市区,抬眼间全是高楼大厦,一点也不见萧杀,与川梭维尼亚之时古拉伯爵出没之墓地毫无相同之处。

    我一向胆大,那时在外国念书,所租的老房子隔壁就是坟场,清晨大雾坠在膝头以下的一截空间,看不见双脚,是人是鬼根本弄不清楚,我也不见得害怕。

    我找很久才找到姚晶的墓碑。

    我不打算问管理员“喂,姚晶在哪里”。太粗鲁。

    我买了花。

    我记得她喜欢白色的香花。花不香是没有用的。我买了许多工簪,包销整个花档。芬芳扑鼻。

    我把半边面孔埋在花堆中很久很久。

    我希望我还可以打电话给她:“姚晶,出来吃杯咖啡,告诉我你最喜爱之电影,还有,姬斯亚的设计有什么好处。”

    我想念她想得心痛。

    有一个温柔的声音传过来:“徐小姐。”

    我抬起头,“马先生。”

    马东生轻声说:“你真是安娟的好朋友。”

    我说:“不,你才是。”

    他必然是天天来的,这个沉寂伟大的男人。

    我并不舍得放下这大束香花,把脸在柔软的花瓣上轻轻晃动,一时间想不出有什么话对马东生说。

    “听说徐小姐已把款子全捐给女童院?”他问。

    “嗯,那女孩这个月就要动小手术,款子将用来栽培她的一生。”

    “谢谢你。”马东生说,“我想安娟会满意你的安排。”

    我微微颔首。

    “我先走一步,我想你有话对她说。”

    他走了,瘦小的身型在树叶映影间消失。

    我想不出有什么话要同姚晶说,我把花插在石瓶中。

    正在叹息,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佐子。”

    我吓一跳,停下神来,认出是石奇的声音。

    他这个人手不停,扯着树枝,把细枝攀成半月形,一直拉动,将树叶抖落。这个人,无论什么人遇见他,都保管遭殃。

    “你也每天来?”我问。

    “我要来同她说话,”石奇说,“我想尽办法同她联络,我找遍这座城市的灵媒,我想她快想疯了。”

    “有无成绩?”

    他不回答我,蹲到墓碑背面,用额角支撑住石碑,那种情形,看起来令人心酸。

    “嘘嘘,”我哄他,“起来,叫人看见多是非,你不想这样吧,”我轻轻拉起他,“过一阵子就好了,你不会一辈子如此。”

    他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轻轻推开他。

    “让开让开,”我说,“我快要结婚,得避嫌疑,你不能害我。”

    石奇说道:“谁也不属于我。”

    “要人属于你,你先要属于人,你肯不肯放弃自己,去属于一个女孩子?”

    他不敢回答我。

    “好好拍戏,石奇,珍重前途。”我说。

    石奇自草地拾起带来的花束,密密地放在墓前。

    石奇拥抱我一下,“再见朋友。”他说。

    我向他眨眨眼,“我们总是你的朋友。”

    “一起走吧。”他说。

    “我还要等人。”

    “等人?在这里等人?”

    “是,我有灵感有一个人会来。”

    “谁?”

    我不说,我希望是张煦。他人在香港,应当来。

    今天,是姚晶的生日。

    话还没有说完,看到小径上拖男带女来了一大堆人。

    看清楚些,是赵怡芬与赵月娥,还拖着大宝小宝。我有点惭愧,一直看低她们,不认为她们是姚晶的同类,但是亲情到底有流露的一日。

    她们似忘记我是谁,并无留神,我知己地把石奇拉到一旁,让大树挡住。

    但见她们结结棍棍地鞠躬,然后献上鲜花,拉队走了。

    “是谁?”石奇问,“不像影迷。”

    “是姚晶的两个姐姐。”

    “什么?她们?”石奇讶异,“真没想到。”

    石奇根本不晓得姚晶的真面目,亦无此必要。我温和地再次向他道别。

    远远传来汽车喇叭声,石奇惊觉地抬抬头。

    我即时明白,他有朋友在车上等他。

    是谁?男抑或女?

    啊忘不了姚晶是一回事,叫他不风流快活又是另外一件事。

    我还没有机会运用我的想像力,小径尽头已经出现一个穿鲜红大领口裙子的女孩子,身材玲珑浮凸,用双手插着腰,似笑非笑地看着石奇。

    离远都可以看得出那是个美女,眼睛黑白分明,太阳棕皮肤使她更加健美。

    石奇连忙赶过去,转头向我挥挥手。

    我苦笑。

    石奇一走天就转阴,天渐渐落起雨来,我打开伞。

    看看表,也到中饭时间,我想张煦大概是要缺席了。

    伞上的水珠如满天星。

    我慢慢离开,在微雨中花益发香。

    走到路边,有人下车叫我:“徐小姐。”

    我一怔,张煦!

    “张先生,原来你早已来了。”我惊喜。

    他戴着副黑眼镜,穿黑西装,文质彬彬,老样子。

    “你几时来的?”

    “十点多,我看着你进去。”

    “你专程等我?”

    “是,有话要同你说。”

    “啊”

    “我们去喝杯咖啡好吗?”

    我上他的车子,他吩咐司机驶往郊区。

    张家的人似乎对黑色有莫大的好感,也正配合他们家人的性格:冷漠、高贵、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