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目的地,雨仍然下。在咖啡室找到一张近窗的座位坐下。
他点起一支烟,半晌不说话。
张煦这个人绝对不易相处,怎么做夫妻?一块冰似,半日不说一句话,内心世界神秘如金字塔,再费劲也摸不到边际来。
张煦终于开口了,他说:“晶去世前一日,我们也说过话。”
原来说话是大节目。
原来平时他们是不说话的。
我等他说下去。
“我们谈到分手的问题。”
啊!
“我的意见是……我的意见是……这样的夫妻关系,不如分开。”
咖啡室内本来只有我们一桌人,死寂一片。这个时候多一双年轻的男女进来,坐在不远处。
他们在打情骂俏——
“如果你爱我,就该跪着正式向我求婚。”
“好,我先去买只垫子。”
女的推男的一下,男的趁势搂住她。
张煦说下去:“她一直在哭。”
我呆着一张脸听下去。
年轻的女郎说:“唔,人家看见了。”
“理他们呢。”男的把她拉得更近一些,上下其手。
张煦说:“她哭个不停。”
热恋中的男女明目张胆地嘻嘻哈哈拍打对方。
张煦忽然忍无可忍,转头对他们大喝一声:“闭嘴!”
骂得好。
趁他们震惊的时候,我走过去,自口袋里取出一百元,“去,叫计程车到最近的旅馆去,迟者自误,欲火焚身。”
那男的还要出声,那个女的拉一拉他袖子,两个人总算离去。
领班赶过来道歉。
我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张煦用手掩着脸说下去。“我求她不要哭,她叫我出去走走,不用理她。我只得自己去吃酒。”
“我想了很久,认为离婚对她有好处。”
“我在清晨才回家。她不在床上。我在书房找到她,她整个上身伏在书桌上。她停止哭泣。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她还帮我忙。当天我飞往纽约。”
“三天之后,律师通知我,她死于心脏病。”
我问:“她是不是自杀?”
“不。”他说,“绝对不是。”
那么她死于心碎。
“她与我结婚时,寄望太大,她是个天真的女人,认为我可以给她一切。事后我令她失望,她失落甚多,又不肯向世人承认,一直不愉快。我原以为分手能够帮助她。”
“她不能失去你,有你在那里,她至少有个盼望。”
他不响,头垂得很低,始终没有除下太阳眼镜。
我转变话题:“你几时结婚?”
他低低说:“我已结了婚了。”
“什么?”
他不回答。
我有点万念俱灰,他们太会得节哀顺变了,那简直不能置信。
“是那个芭蕾舞娘?”
他点点头。
“你会快乐?”
他茫然。
我反而不忍,“只要你母亲开心,你就会高兴,男人夹在恶劣的婆媳关系中最痛苦。”他又无法离开家庭独自生存。
“但是我会一生想念晶,她待我好到并无一句怨言。”
“我想她大概是欠你的,你可信前生吗?”
他亦没有回答。
我叹口气,召来侍者结帐。
车子一直驶出市区。张煦懊悔得出血。如果此刻姚晶在生,也许他会有勇气脱离张老太太来跟姚晶过活,但是姚晶已近年老色衰,能否再支撑一个开销如此庞大的爱巢,实属疑问。
我苦笑,或许她去得及时呢,再下去更加不堪,她是一个那么在乎姿势的女人。
张煦轻轻说:“她看人,一向不准,独独对你,徐小姐,你真的不负她所托。”
他真的这么想?其实姚晶根本没有经过选择,只不过当时我恰巧在她身边出现过,她顺手一捞,就把我这个名字抓住,放在遗嘱之内,完全是万念俱灰,全不经意的一种举止,反正除了她的亲人男人,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她的承继人。
我抬起头,“我到了。”
他让我下车。
我与他握手道别。
寿头在家中等我。
见我回来,也不以为意,只说:“看来我真得对你这种间歇性失踪要习以为常才行。”
我过去坐下,微笑。
“今夜一起吃饭,已订好房间,你父母明天就要回纽约。”
“什么地方,吃什么菜?”
“你不用管,总而言之跟着来。”他笑,“爸爸的意思是,将来或者你可以帮新文周刊负责两页软性资料如时装化妆之类。”
我笑意很浓。“是的,而女人所能够做,不过是那些。”
寿林不理我,他自管自说下去,“不过爸爸说你千万别以教育家的姿态出现,教读者如何穿如何吃,人家现在很精明的,看到小家气自是的‘专家文章’是要讪笑的。”
我问:“今晚吃什么菜?”
寿林转过头来,“你看你,又不耐烦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问:“我应该穿什么衣服?”
“旗袍。旗袍可以应付任何场合。”
我开始换衣服,化妆,梳头。寿林第一次坐在床沿看着我做这些事,好像我们已经成为夫妻。
他一边闲闲地道:“你倒说说看,姚晶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寂寞的女人。”
“谁相信!”寿林讪笑,“生命中那么多男人,那么浓的戏剧性,那么七彩缤纷。”
“不不,其实她是套黑白片。”
“佐子,你真是怪,对事物总有与众不同的一套看法。”
“但那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