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灰蒙蒙亮,窗帘紧闭的病房里犹如深夜,没有一丝光亮透入。
病床上的男人睡得并不好,眉心紧蹙,额头上有着细密的汗水,他呼吸急促,手在被单下紧握成拳,丝毫没有常人睡眠中放松的样子。
心脏骤然收紧,伴随着梦中真实的坠落感,凌以昀猛地睁开眼睛。
几秒后,他长叹一口气,心慌的感觉还仍散去。
又是一夜噩梦,
又是这样熟悉的睡眠。
觉察到是一个新的环境,凌以昀有些无措,他屏息倾听,发觉似乎在离自己几米外有电脑键盘的敲击声。
“恒毅?”他试探性地叫出一个名字。
“嗯?”这个名字的主人非常诧异,“你怎么就醒了,医生说给你打了助睡眠的药。
“哦,”凌以昀按压着太阳穴,听见许恒毅合上笔记本电脑,朝自己走来,“一直都没什么用。”
他朝着来人关切地问,“事故的伤亡情况最后统计出来了吗?”
“还好,”许恒毅的声音在床旁响起,“没有死亡,大部分都是轻伤,但是有两个重伤,比较麻烦。还有就是我们的厂房和设备......”
“这个晚点再说,”凌以昀打断道,“公司发新闻稿了吗?”
“还没,我还在改稿子。”
“现在几点了?”
“天刚亮,才不到六点。”
“直接通知媒体开新闻发布会吧。”凌以昀侧身撑着床边坐了起来,“十点。”
发觉许恒毅似乎是叹了口气,无奈地妥协,“好吧。”
双脚在地上探索,寻找着拖鞋。
许恒毅弯腰,自然地将拖鞋放到他的脚边,凌以昀听见他小心翼翼地问:“火灾的时候,你是没有机会出来,还是自己不想出来?”
不以为然地笑了,“不记得了。”
凌以昀听见他不再追问,只是回身拉开窗帘。
有一缕淡淡的阳光照耀到手臂上,很微小的暖意。
天亮了,
只有他还在夜里。
***
丁翎接到工作通知的时候是很诧异的,昨天傍晚她才看见凌以昀被抬上救护车,神志不清,面容失去血色。
这才过去了不过十几个小时,他就能够出现在公众面前,直面所有犀利的质疑了吗?
一路的将信将疑,直到看见发布会现场最中心位置的话筒边,确实摆放着那个男人的姓名。
各路新闻社早已架好□□短炮,她怔怔地站立在原地望着台上空荡荡的桌子,“小丁?”思绪被摄像大叔拉回现实,“今天工作热情不高呀,是不是昨天累了?”
“有点吧,”丁翎应付着回答,“我去门口透口气,马上回来。”
没有快门响声的世界格外清净,她在场地大门外站着,像是两个世界。视线放远,她居然看见了凌以昀朝这边走来。
昂首挺胸,步伐从容,好似舆论漩涡中心的人不是自己,不慌不乱地前进。
没有一点昨天的狼狈,他一身西装,头发笔挺地梳着,手握着身旁带路男人的手肘。
双目直视前方,不知为何丁翎竟从他本该空洞无神的眼眸中看见了几分孤勇。
不知道凌以昀对着身边的人说句什么,那人便把他带到角落。
凌以昀靠墙边站着,他用前臂撑着墙壁,额头倚靠着自己,面容埋在臂弯里,似乎是强忍着不适,露出了手腕上的住院部浅蓝手环。
更加强烈的窒息感袭来,丁翎不忍再多看一眼,转身回到新闻发布会现场。
这一幕的场景像是烙印在她的大脑里,直到凌以昀再次出现在视线里。
不是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是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凌以昀坐在最中心的位置。
“……对于这次事故的责任认定……”
“……伤者的后续安置……”
“……这是否是一场可预防的事故……”
他语速平缓,一个接一个问题回答着,态度恳切,丁翎接过了递到她手边的话筒。
“好,下一个问题。”工作人员引导着记者提问流程。
抬头直视凌以昀,她双手紧握话筒,深吸一口气,
“凌总您好,我是汇鑫社实习记者丁翎,”
凌以昀微微侧耳,屏息几秒,人声经过音响的放大有些失真,几秒后,他仿佛觉得口腔中若隐若现地浮出芒果软糖的甜意。
直到身边的许恒毅在桌下轻拍自己,他用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这问题你是不是答不了?不行我上了啊。”
凌以昀直接举起话筒,“不好意思,”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我没有听清,麻烦您再问一次。”
似乎刻意放慢语速,女声字字清晰入耳,
“现在大力提倡残健共融的社会体系,您在此次事故后会改变创建残疾人产业孵化创新基地的想法吗?”
“不错的问题”,不禁微笑着点点头,难得的情绪表露转瞬即逝,凌以昀随后淡淡地开口,“我永远会为推动残健共融的社会体系做出最大努力,尽自己的微薄之力为残疾人提供就业岗位。”
确实是这场新闻发布会里很温和并且有点价值的问题。
这个问题直到在会后回程的车上,凌以昀还在不断地想起。
他也不明白,明明对这个问题记忆很清晰,为什么还要如同电影回放一样,从她说的第一个字开始,一次又一次。
他在心中默念了一次她的名字,居然真的有人叫叮铃吗?
猜测应该是姓丁,那后一个字又是什么。
忍不住问向身边驾驶座的许恒毅,
“之前汇鑫社是不是约过专访?”
“汇鑫?”许恒毅话语间带着不确定,
“不记得,反正你都不接啊,说不定人家还不稀罕约。”
把车窗摇下,正午太阳灼热的温度投射到肌肤上。
四月是栀子花初开的季节,风里也拂来特有的气息。
凌以昀缓缓开口,
“那发一个汇鑫的专访吧,让他们带一个叫丁翎的实习生来。”
一脚急刹车,凌以昀第一次感受到安全带在极速下发挥出巨大作用,他还没来得及抱怨,驾驶座上传来气愤的话语。
“你是不是最近没按时吃药,疯掉了吧!”许恒毅的震惊得让凌以昀觉得好笑。
“之前到处都来发访问,你让我全推掉,现在又抽什么风啊。”
靠在颈枕上,凌以昀闭目,用大拇指的指跟关节按压着太阳穴,神情平淡,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
“那女孩子帮了我一个忙,想找机会谢谢她。”
“女孩子!”许恒毅几乎是雀跃地叫出来,“太好了!你终于开始找女人了,我们在公司里的传闻可以消停了。”
他兴奋地拍打凌以昀的肩膀,语气高涨,“她漂亮吗?”
对着身旁的人一记重拳挥出去,凌以昀冷冷地地说,
“你觉得我会知道吗。”
吃痛地捂住胸膛,许恒毅不满地抱怨,
“你也知道你看不见,你这拳头乱打我眼睛上可咋办,我的眼睛可还要帮你检查姑娘漂不漂亮呢!”
“别贫嘴了,”难得的笑容,凌以昀忍不住嘱咐,
“记清楚没有,别找错人了,我可不想再做专访了,价钱谈高点。”
“诶,”突然正经起来,许恒毅回忆着,
“你看不见以后,是不是就没有追过女孩子。”
“我看得见的时候也没有啊。”凌以昀反驳,
“妈妈生病,后来是她去世,接着我也生病了,没有多余的精力放在别人身上,也没遇见过什么特别的人。”
身后传来车辆按喇叭的声音,许恒毅缓缓将车开动,“你今年三十四岁,我们认识了三十五年,我们是打从娘胎里一起长大的发小,”他撇着嘴,
“之前找上门来的女人,你让我轰走,这个倒好,人压根不认识你,还要我上赶着去制造机会。”
索性不予置评,凌以昀倚靠在座椅背上,闭着眼睛,
“头晕,睡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