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晕的不止凌以昀一人。
同一天的傍晚时分，汇鑫社的例会。
丁翎在角落里坐着，这种会议她通常只有参与一下的份，并没有发言权。渐渐神游，思绪已经往晚餐的方向飘荡了，大主编的话语有时清晰有时模糊，直到下一句话响起。
“好，凌氏那边今天邀了一个我们独家的专访。”
场面顿时沸腾起来，议论纷纷。
“丁翎，”听见自己的名字，她抬起头，“那边指定要你去。”
“嗡”地一声，她感觉有大锤在头上砸过，“哦好……那我和谁一起去？”
大主编脸上的笑容透出冷意，“许总专门打电话过来，着重强调，他们要文字专访，”一字一顿，
“要一个叫丁——翎——的实习生单——独——去——”
丁翎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尴尬得想从地缝钻进去，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同事的冷嘲热讽就响了起来。
“怎么还勾搭上许总的呀……”
“现在的小姑娘看起来乖乖巧巧，还是蛮有手段的……”
头晕。
为什么是许恒毅，丁翎实在是想不明白。
她并不在意各种八卦闲言碎语，她在意的是，搞错人了！
这种烦心的眩晕感一直持续到她站在凌氏大楼门口。
说不上来哪里不高兴，反正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穿着很普通的一身正装，衬衫搭配包臀短裙，脚踩一双小高跟，丁翎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拎着一个挎包，走进大楼电梯，按下了与绯闻许总约定好的楼层。
此时此刻。
“我去电梯口带她过来啦，”许恒毅一脸坏笑，无比雀跃。
凌以昀坐着办公桌后，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双手却在桌下，十指交叉地握紧。
听见许恒毅出去，办公室门被随手关上的声音，凌以昀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又觉得干站在原地不太好，想想还是坐了回去。
屏息凝神地听着，似有似无的脚步声渐渐清晰。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许恒毅熟悉的脚步声止于门口，他简单寒暄几句，一个略带陌生的高跟鞋声响起，
她走了进来。
凌以昀站起身，听见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实，他竟感受到了淡淡阳光下栀子花的芬芳。
“凌总您好，”第一次在安静的环境中听见她的声音，“我是汇鑫社实习记者丁翎。”
甜甜的嗓音，却没有一丝扭捏做作，大方简洁地介绍。
虽看不见她，但还是在心中勾勒面前这个女孩的模样。
连同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和，“你好，我是凌以昀。”稍稍停顿几秒，“很高兴再遇见你。”
面前的她似乎是笑了，“凌总您一向记忆力都这么好吗？”
“没有，”凌以昀不假思索就接过话，“你的名字很特别，能冒昧地问一下，丁后面是哪个字吗？”
“一个令牌的令加上羽毛的羽，寓意是翅膀上漂亮有光泽的羽毛，”她耐心地解释着，“还有清朝官员帽子上那个毛毛。”
似乎是觉得讲了一个他无法理解的概念，忍不住有些着急地补充，“就是清朝官员戴的帽子长得……”
“我知道，”打断她，凌以昀轻声开口，“我小时候看见过，还有点印象。”
“哦。”
他的眼盲，从未向媒体透露过是后天的意外事故造成的，气氛忽然有种微妙的尴尬。
于是便向她伸出手，掌心摊开，“但是我不记得这个字了，能麻烦你写一下吗？”
听见丁翎应了好，手忙脚乱地将手中的笔记本电脑和包包放在身旁的办公桌上，再次听见她手腕间饰品传出的碰撞，清脆而弱小的声音。
她一只手托住自己的手背，另一只手的指尖在很轻地在掌心划过。
一笔一划。
小说和电视剧里常常出现的女主角，都带着手脚冰凉的描写，但此时此刻，凌以昀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手背被她的手掌窝住，丁翎的手掌暖暖的，也软软的。
在失去视觉的这十几年里，其他的一切感官都被迫训练得愈发敏感，听觉，触觉，嗅觉，都在替代着眼睛，让凌以昀完整地感受这个世界。
她在自己掌心认真书写着，似乎每一个笔划都是最重要的事。
这个字有十一笔，
细腻的指尖缓慢划过，掌心传来异样的酥痒感。像是小蚂蚁又痛又痒的啃噬，从手掌，慢慢钻进心底。
凌以昀原本自然下垂在身体一侧的另一只手紧握。
没有察觉到任何变化，丁翎像是完成了一件工艺品，自豪地仰起头，“写好啦！”
趁机近距离地偷看，他比自己高出不少，就这么看着他。
长长的睫毛，在灯光的投映下像小扇子一样，双眼皮将眼睛修饰得更加深邃，黑黑眸子中带着深棕色，像极了质地清透的琥珀。
这么好看的一双眼，却是空洞无神的。丁翎甚至可以在那双失焦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嗯……”凌以昀有些犹豫地开口，“虽然很难和你解释原因，但是你这样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我是能感觉到的。”
四月的南方小城，温度适宜的室内，丁翎一瞬间觉得自己在严寒中的东北裸奔。
她故作镇定地拿起自己的包包和笔记本电脑，后退一步，“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呢？”
有些好笑地摸了摸鼻子，凌以昀朝左前方示意，“坐吧。”
小沙发和茶几，丁翎小跑，一屁股就扎了下去，希望下一秒就能开始工作，让偷窥带来的尴尬远去。
凌以昀对这个办公室的环境是及其熟悉的，步伐没有任何犹豫，在靠近沙发的位置停下，伸手试探了一下位置，随后指尖划过沙发扶手坐下。
丁翎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行云流水，突然反应过来他的手掌为何会比常人粗糙几分，这是他与世界接触的方式。
对面的凌以昀坐好后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西装衣角，然后声音沉稳地开口，“我们开始吧。”
这估计也是看不见以后养成的习惯，因为不知道自己的着装有没有不经意间翘起或乱掉，每次起身或坐下都会顺手整理一下。
丁翎将思路拉回来，她轻咳一声，
“好的，”专业得听不出感情，“我们都知道凌氏最近将投资从房地产方面大批量转移到有关于残疾人创业就业岗位创新等方面，”
语速平缓，吐字清晰，丁翎的话语清晰入耳，“短期来看这个决定是会影响到……”
精准而又分寸感的问题。
从大方向的转变，到近期的意外事故，最后到未来的规划，几乎可以说是面面俱到的访问。
在专访结束后，丁翎笔记本电脑键盘的敲击声停下时，凌以昀言语中不再有之前的严肃，他带着调侃的语气，“我还以为独家发给你们，会有一些私人问题。”
“我是很有职业道德的，”合上笔记本电脑，丁翎煞有其事，一字一顿，“不会用那些没有营养的问题博取眼球的。”
“例如？”勾起了凌以昀的好奇心。
“嗯，”丁翎一一列举，“为什么34岁还没有成家呢？是隐婚没有对外公布吗？有没有孩子？还是虽然没有结婚但是有稳定的关系？”
凌以昀无奈地捂住额头，对面的女声却仍旧没有停下。
“如果都没有的话，那有没有喜欢的人呢？上一段恋爱是什么时候呢？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一长串的话语速极快，滔滔不绝，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凌以昀忍不住打断她，“好了好了。”
半开玩笑半认真，“这么多问题都不带喘气的，到底是博人眼球还是丁记者自己想知道？”
万万没想到五分钟前措辞严谨的男人，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丁翎愣住了，她是很好奇没错，但是眼下自己也不能承认。
在思索要怎样迂回的时候，好听的男声入耳，
“我个人为了表示感谢，私人赠送三个问题，”抬眼看向凌以昀，他似乎心情极好，“是要发出去博人眼球，还是满足好奇心，都可以，任君处置。”
既然话已至此，丁翎也不再客气，她仰起头，爽快开口，“好呀，”第一个问题脱口而出，“你结婚了吗？”
“没，”简洁明了的答案。
丁翎脸上的笑容更甚，第二个问题紧随其后，“现在在恋爱状态中吗？”
“没，”同样简洁明了的答案。
第三个问题已至嘴边，此时却又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眼前男人的周遭迅速围绕着不悦的气息，凌以昀沉吟，在判断出来人是许恒毅时，他压制着胸膛中的怒气，冷淡地问，“怎么？”
“有人找……”
“让他等。”不悦更甚，凌以昀皱眉，“我记得今天下午没有其他安排。”
“是，”许恒毅看了一眼丁翎，欲言又止。
非常识相地开口，丁翎客气地说，“正好，我们也完工了。”
凌以昀不耐烦地朝着许恒毅的方向质问，“谁？”
“市长秘书。”
“也让他等！”凌以昀愤怒地提高了音量。
丁翎顿时觉得愤怒的火星在房间里四溅，她笑嘻嘻厚脸皮地出声，“那我可不敢让市长秘书等我，我要赶紧溜了。”在自己的包包里一通乱刨，动作迅速地掏出手机，
“凌总，不如把联系方式留给我。”
“嗯？”火发到一半被岔开，凌以昀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丁翎的笑意更甚，“还欠我一个问题，我走了也要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