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车程,丁翎睡得很沉。
安稳,美梦。
迷恋凌以昀身上的气息,在他特有的破碎感与强大之间不断沉沦,无法解脱。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流淌着,天气转热,盛夏即将来临。
每年的这个时间段,盛洋市都将举办商品贸易博览会。
商品种类,参展人数,到会采购商数量都可谓是全国一流展会。
丁翎接到通知三天后前往博览会现场进行新闻报道。
在读大学前,她从未离开过盛洋市。
丁翎是地地道道的盛洋人,按理说,她听见这件事的第一反应是打电话给爸爸妈妈,莫名其妙,脑海里却浮现出另外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容。
那个在凌以昀办公室里与他大吵一架,
在晚宴途中拦住去路的不速之客。
还有他在晚宴上说过的话,
“原来你也是盛洋人……”
“跟凌总是一个地方的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呐,把他往我们盛洋带带……”
脑海中的姓名逐渐清晰,丁翎立即点开办公桌上电脑的搜索引擎,她在键盘上敲下两个字。
点击搜索。
林朗。
年过六十,商业帝国的一个神话,从房地产到影视业,从网络软件开发到实业制造,面面涉猎,在经商历程中的几次拓宽版图,都堪称教科书式的成功。
也是无法复制的成功,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丁翎作为一个常年泡在新闻里的媒体人,不可能不认识他,之所以没有一眼认出,是因为林朗已经淡出众人视线近一年之久。
况且,他的外貌也发生巨大改变。
面容虽然依旧保持得年轻,但是身材暴瘦,气色差了许多。
丁翎想,或许外界关于他健康状态每况愈下的猜测是真的。
这是一个在商界几乎神级存在的花甲老人。
不免心中一个寒颤。
凌以昀让他,滚出去……
丁翎一下子觉得办公室里的空调冷风刺骨,她觉得凌以昀的职业道路可能随时走到尽头。
叩叩。
一只大手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敲了两下。
“走啦小丁,”摄像大叔已经装备齐全,催促着她,
“不打扮漂亮一点?今天你可是我们的出镜记者。”
“不用了,”丁翎把包随手拿起,很快便跟上同事的步伐,
“天气太热了,一会儿现场一晒就花了,还不如现在这样。”
烈日当头。
在开往城郊的道路上,丁翎看着前方宽阔通常的柏油马路,觉得有烟雾从地上升腾而起。
太热了。
城郊新建了一所天使儿童自闭症康复训练中心,近年来医疗类纪录片也大受好评,汇鑫社出了一个摄制组驻扎在康复中心内,进行纪录片的拍摄。
丁翎一行人就是为了这个纪录片造势,记录幕后故事,为纪录片的播出进行新闻宣传。
非常偏僻的选址,丁翎下车环视四周,发现几乎离凌以昀正在建立的残疾人产业孵化创新基地只隔着一条大马路,甚至可以隔路相望。
她站在车边,看着马路对面渐渐具备雏形的厂房,有些失神。
“走啦小丁!”
“来了。”
应声后,连忙扭头跟上脚步。
所罗门在《传道书》中有这样的一句话,“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当孩子与疾病联合在一起的时候,充满的都是家长的苦痛与泪水,丁翎在镜头下与家长们的交流,往往都是以哽咽结束,关于未来生活的绝望,经济情况的窘迫,无一不是压垮生活的重担。
摄像机关闭后,丁翎也会跟家长们寒暄,想要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帮助他们。
“我老公就在马路对面的工地上工作,有好多的家长们都在那边干活,包食宿,又能照顾孩子,晚上还有地方住。”
“对面?”
“对呀,好多家长都在那干活呢,文化程度高一点的可以干别的活,我家男人大字都不识几个,就在工地上干体力活,不过工资挺好的,比大部分工地给的都多。”
“是对面现在在施工的那个?”
见丁翎听不明白,朴素的大姐提高嗓门,
“对对对,那老板虽然眼睛看不见,人可好了,我们这个康复中心他也有投钱做公益的,还照顾我们这些家长,让我们在他那打工赚钱。”
大姐激动地拉住她的手,
“记者同志呀,你们也得报道报道他。”
连连点头,丁翎一脸笑意,结束寒暄以后,她跟同事在康复中心外围补拍环境介绍。
日头已经开始下降,气温却依旧高涨。
带着职业的笑容,稿件了然于心。
天使儿童自闭症康复训练中心,由凌氏集团的铭晴公益基金出资建设。
流利的介绍,在额头的汗水涌落之前关机结束。
凌氏集团的公益活动都是由这个名叫“铭晴”的基金会拨款,丁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件事,但今天才突然细细思索起来。
铭晴。
凌以昀在铭记的是谁?
背对着同事,丁翎拿出手机。
【刚在你们对面康复中心采访,这里小朋友的爸爸妈妈对你赞不绝口。】
从侧面出击。
良久都没有回应,直到丁翎坐上了返程的车,手机才收到新微信。
【你在那边?我今天就在对面工地,你要过来找我吗?】
她马上回复了一个“好”字。
但是身处环境的车辆已经缓慢起步,身边都是同事的寒暄,
“等等,”丁翎冷不丁地开口,“停一下,我要下车。”
“怎么了小丁?是不是东西忘了拿?”
“对……”支支吾吾,她总不能说自己要火速冲刺去质问凌以昀。
“没事,我们开回去等你呀。”
“不用不用,”丁翎连连摆手,
“天太热,我感觉有点中暑,怕是要上吐下泻,你们赶紧回去送带子吧,我自己在这找找卫生间,天凉了再回。”
众人也不再勉强,纷纷嘱咐丁翎注意安全。
她下车,站在路边,目送着社里的车辆远去消失在视线里,横跨马路。
工地门口的保安将丁翎拦下。
她僵硬地微笑,内心却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凌以昀至于这么大牌吗?见他一面这么费劲?
上次公司里的前台小姐不让进,今天又被工地门口的保安大哥拦住。
她无奈地开口,
“大哥?是需要登记吗?”
保安大哥豪迈地挥挥手,从身后的桌子上拿出一个橘黄色的安全帽,不由分说地直接扣在丁翎头上。
“凌总刚刚交待了,要给你准备安全帽,我们这戴安全帽才能进。”
毫无征兆地一个东西扣在头上,保安大哥还毫无保留地发挥了手劲儿,丁翎觉得头皮都生疼,她相信这个保安大哥一定能很好地守护工地施工安全。
因为需要出镜,丁翎穿了双高跟鞋,在工地现场的路上有些费劲地走着。
专心地看着地面,小心地避开凹凸不平的石头缝。
不经意间地一抬头。
城郊没有高楼大厦的遮掩,地平线清晰可见,远处的日落美得令人赞叹。
一轮夕阳,被地平线切割开,湛黄的暖阳撒向人间。
背光里,她一眼认出凌以昀。
虽然只有一个身影的轮廓,但是依然能一眼认出他。
拄着盲杖,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走得有些艰难,似乎不小心趔趄一下。
丁翎小心翼翼地行走,缓慢地靠近他,心中不免觉得好笑。
两个人,一个睁不开眼,一个迈不动腿。
许久后,她才走到凌以昀身边。
他今天没有穿正装,一件黑T恤,一条黑色休闲裤,一双黑色球鞋,俨然是在工地呆了一天的样子。
一顶橘黄色的安全帽格外显眼。
令人发笑的可爱。
细密的汗珠从他的额角滴落,丁翎拿出随身小包里的纸巾,踮起脚尖,轻柔擦拭。
随着太阳下山,工地上的施工声逐渐减弱。
所有事物都在逐渐寂静下来。
刹那间,丁翎停下手上的动作,猛然回头!
“怎么了?”
拉住她的手腕,凌以昀疑惑地开口。
“你没有听见吗?”
她难以置信地反问,“刚刚有离我们很近的快门声。”
“没有,”
凌以昀小声回答。
“这么烂的偷拍技术,他一定会失业!”丁翎斩钉截铁,带着恶狠狠的语气。
轻拍她的肩头,凌以昀宽慰道,
“你可以完全信任一个盲人的听觉。”
将信将疑地环顾四周,“好吧,”想起自己的主要目的,丁翎斜眼看着他,
“对面的康复中心是你的公益项目?”
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饶有趣味地挑眉,
“对。”
“你的公益项目基金是不是用“铭晴”命名的?”
听见她带着怒气的质问,凌以昀一手插进裤兜,“对,”强忍着笑意,
“老板娘听起来对这个名字很不满意。”
握拳,垫脚。
把凌以昀的安全帽打得咚咚作响。
“快说!这个“晴”,你要铭记的这个“晴”!是谁?”
忍不住在他的手臂上又补了一拳,
“是不是你的初恋女友!”
捂住自己被打的手臂,无奈地笑说,
“我的初恋女友正在殴打我。”
气急败坏地再补两拳,
“我马上就要吃醋了!”
“好吧,”
收起戏谑的笑容,凌以昀抓住她的手。一向清爽的他,今天掌心带着从未有过的潮湿感。
静了几秒后,他很郑重地开口,
“晴,是我妈妈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