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翎伸手试探了一下凌以昀的体温,掌心渐暖。
在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左右搓揉着,
“好啦,我给你带的汤还没喝呢,这是我妈妈……”
话到一半,有些尴尬地停下。
觉察到丁翎的不自然,凌以昀伸手,试探着她的方向,想要摸摸那个无端担忧的小脑袋。
左右找寻着,掌心仍然空落落的。
忽然间,
“我在这呢。”
她的脸蛋主动地贴到自己的掌心上,撒娇般地蹭了蹭。
凌以昀雨过天晴般地笑起来,
“尝尝你妈妈煲的汤,以后可以检查检查,你这个小丫头有没有学到精髓。”
忍不住捏了捏她如同孩子稚嫩的脸庞。
一下子从床上弹出去老远,
“不能捏!会长皱纹的!”
丁翎咋咋呼呼地跑到房间的另一头,抱着保温桶,三步并作两步回到他身边。
她有些费力地拧开。
酒店的房间内一瞬间充斥着家的气息。
“闻起来好像很不错。”
凌以昀坐直身体,期待地仰头。
用汤羹舀了一勺,丁翎用唇畔试探温度,还有些烫,她轻轻吹凉,又试了一次,满意地笑了起来。
“张嘴。”
温柔地命令。
闻讯照做,凌以昀觉得这个场面似曾相识,将一口暖暖的汤咽下,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是这样。”
第一次见面?
丁翎在心中纳闷。
没等到回答,凌以昀有点着急,
“火灾那天,你给我喂了一颗芒果软糖,你不记得了吗?”
那天呀,
丁翎恍然大悟。
“记得,不过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她笑着故弄玄虚。
“那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什么时候?”
“不告诉你。”
“你是不是觊觎我的美色,偷偷潜伏在我的身边?”
凌以昀阴阳怪气,尾音上扬。
强忍着笑意,丁翎嘴硬地否认,
“才不是。”
两人嬉笑间,凌以昀也慢慢喝下大半碗汤,苍白干裂的嘴唇渐渐红润,脸色也不再像片刻前惨白得吓人,丁翎满意地在他额头上留下一个俏皮的吻。
“你真的该回去了。”
拉过丁翎的手,凌以昀依依不舍地吻过她的指尖,把玩着她腕间的手链。
“太晚了,路上不安全。”
“我们盛洋很安全的!”
丁翎立马反驳。
“是是是,”
凌以昀敷衍地回应,
“我也是盛洋人,我知道晚上也很安全,不过你真的该回去了。”
对的,
丁翎在心中盘算了一下,林朗是盛洋人,他一直定居在此,那么必定凌以昀也是出生在盛洋的。
“好吧,”
摸摸他的后脑勺,丁翎忍不住拥抱他,
“早点睡,晚安。”
夜晚格外的静。
在丁翎离开后,突如其来的静,安静得让凌以昀有些焦躁。
走到窗边,打开一道缝隙。
夜风带着江水独有的气息袭来,
深呼吸,长久沉默地站着。
仔细听,风吹过江水翻腾的声音,也能隐约入耳。
这么多年对于盛洋的抗拒,就这样被一个小姑娘冲淡。
生活的流转,时间的流淌,这是只有跟丁翎在一起之后的日子里,他才能清晰地感受到的。
也该放过自己了。
凌以昀迎着风,在心底说。
手机收到了丁翎的一条语音,
点开。
她甜蜜而俏皮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我到家了,早点睡噢,晚安,做个好梦。”
只回了她晚安两个字,脸上浮现出安心却不自知的笑容。
关上窗,凌以昀回身的路上不小心蹭到腿上的伤口,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
一瘸一拐,走到床头柜边,打开抽屉,摸索出藏在里面的药瓶,倒出药片。
攥紧掌心的药。
林朗不是他全部的秘密……
一把将药放入口中,直接喝下一大口冰凉的矿泉水。
无意隐瞒丁翎。
凌以昀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连同自己身上一点点的擦伤都怜惜不已。
叹了口气,他躺在床上,思绪渐渐模糊。
安眠药,
凌以昀始终觉得这个品类的药名过于美化了药效。
它将人捆绑在睡眠中,像是真空包装袋,一点点抽干气息,被外面那层薄薄的塑料包装裹挟着。
动弹不得,
也无法挣脱。
那层薄膜就是药物带给他的睡眠。
不舒适,不安稳,只是将人裹挟在睡眠的牢笼里。
挣不脱,也逃不掉。
一点点地坠入梦境,周身寒冷的感觉席卷而来。
……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咆哮的女声在耳边环绕,近在咫尺。
“你爸爸不要我们了!你为什么要变成一个瞎子!”
分不清是自己还是那女人,充斥着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你凭什么哭!你有什么好哭的!”他的衣领被扯起来,
“只有我才是有资格哭的人!”
灰朦的视线里,穿着病号服的女人被医生架走,伴随着一路哭喊的声音,她的双手双脚被束缚在病床边缘,针剂推入她的身体。
整个人才开始松弛,渐渐安静。
就像她倒在血泊里一样的安静。
“以昀,不要忘记妈妈。”
用力将眼睛紧闭后再张开,在一片朦胧虚幻中握住了女人伸向自己的手,带着湿润黏腻的触感。
血腥气在鼻间久久不散。
“你妈妈不是因我而死!她是疯了!”
突如其来的男声让他猛地战栗,
“是她的病逼走了我!没有人愿意守着一个精神病病人过一辈子!”
很多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男男女女的争吵,女人跳楼时群众的尖叫,车祸现场的急救车鸣笛声。
一切都越来越大声。
如雪崩般朝他涌来。
“你以后以后像你妈妈一样变成一个疯子!”
轰然倒塌。
猛地睁开眼睛。
像一条脱水濒死的鱼,凌以昀趴在床边大口地喘息着。
心脏剧烈地跳动,太阳穴传来阵阵刺痛,汗珠从额角滚落。
手紧攥着胸口的衣服,强烈的窒息感将他笼罩。
忽然想到什么,如同找到救命稻草一样抓过手机。
手忙脚乱地点开几小时前收到的语音。
“我到家了,早点睡噢,晚安,做个好梦。”
丁翎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几秒的语音,他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
渐渐放松。
紧握手机,不知在何时进入浅眠。
她才是最有效的安定药物。
***
次日。
盛洋市商品贸易博览会的现场采访工作。
有好几次,丁翎都远远看见凌以昀的身影。
视线定格在他的身上,短短几天的时间,他似乎看起来更瘦了几分。
在来盛洋前,她很疑惑,并未听闻他有什么实业制造的产品需要参加展会进行买卖,后来听了他的解释才知道,是为了与其他制造商达成合作,需要更多的制造商提高就业岗位。
他的残疾人产业孵化创新基地会根据这些岗位进行培训,用更低的价格为这些实业制造商提供人力,也可以提高社会知名度,人文影响力。
双赢局面。
往来商人,大多都来去匆匆,独独一团人围成一个圈。
丁翎伸长脖子,在人群的中心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朗。
不屑地嗤笑,扭身,走向场馆偏僻角落的洗手间。
不过几分钟后,丁翎整理好着装,检查了一番自己的妆面,走出洗手间,在人流稀少的走廊,一个男人独身站着,阻拦她的去路。
“丁翎,”
男人的声音铿锵有力,在空荡的走廊中回响,
“我们又见面了。”
停下脚步,她带着礼貌却疏远的笑容,
“林总,您好,久仰大名。”
双手交叉在胸前,丁翎不愿与他过多交谈,微微颔首后便打算继续向前走去。
“一起喝杯咖啡吧,有事想跟你谈谈,我也可以顺便当你的访问对象,无需报酬。”
用身体挡住她的去路,林朗直视她的双眼。
“这是一个实习记者难得的工作机遇。”
空气中忽然弥漫着林朗身上古龙水的气味,丁翎只觉得烦闷。
“我从来不喝咖啡,还有,我的工作对象是谁,社里都会给我安排,不劳您费心,我也从不缺工作。”
毫不犹豫地迈开脚步,侧身躲避他的阻挡,径直前进着。
“你跟以昀在一起是吗?”
林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不可置否的威严。
“你在用什么身份问我这个问题?”
言语中透露毫不退让的强硬,丁翎回身直视他,
“凌以昀的父亲?你不配。”
诧异地挑眉,
“他居然把这件事都跟你说了,看来那小子是真的爱你呢。”
耐人寻味的语气,林朗继续说着,
“你不要只听他的一面之词,也要听听我说,你该考虑一下人性中的多样性”
凌以昀的一面之词?
“我只信他,”
说罢,没有一丝停留,大步流星地离去。
“凌以昀可不一定会信你。”
身后传来带着回音的男声。
“不可能。”
丁翎没有转头,她坚定地回答,
“他一定会信任我。”
“单纯的小姑娘。”
林朗走到她的身边,挑衅地上扬嘴角,
“那就让我们来打个赌吧,一起拭目以待。”
潇洒离去,空气中残存着林朗身上的古龙水味道。
看着他坚定的背影,丁翎心中莫名升腾出几分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