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

作者:烽火戏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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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说死也不卖身的青楼少‘女’,死了。

    那晚一辆马车进入银鱼胡同巷,将随意卷在棉被里的冰凉尸体,随意丢弃在一座小院‘门’口,还丢了一只钱袋,装着三四十两银子。

    大概意思是说少‘女’的命,就只值这个数。

    尸体最先是被巡夜更夫发现的,很快就整条巷子都给惊醒。

    少‘女’的爷爷,老人跪在尸体旁边,颤颤巍巍,伸出干枯的手掌,抚‘摸’着孙‘女’的脸庞,好像她只是睡了。

    少‘女’死后,一直无人问津的贫穷小巷,一下子车马喧沸,短短几天内,来了大官小官,有官服鲜亮的县衙主簿,也有趾高气昂的衙‘门’胥吏,更有验尸的仵作,衙‘门’里的人,很一心为民,说是让老人尽管报官,大胆喊冤,一定会为他和暴毙的少‘女’主持公道,挑不出半点‘毛’病。也来了许多‘混’江湖的过江龙地头蛇,有在整个鎏京城南都算呼风唤雨的黑道巨擘,有地盘包括虎牙坊的大佬,只是双方都没有靠近那栋院子,只是或站着远观,或在附近酒楼饮酒。

    本就看不惯银鱼胡同巷那帮年轻游侠的附近地痞,这些天就游‘荡’小巷四周,徘徊不去,透‘露’出很多言之凿凿的小道消息,说那少‘女’有幸进入王侯高‘门’,非但不低头做人小心行事,竟然胆敢见财起意,偷窃之时,给当值的打杂仆役撞了个正着,这也就罢了,还当场行凶,用一只官窑‘花’瓶打伤了人,那人现如今还在病榻上躺着呢,等伤势痊愈了,说不得迟早要报官的,身边证人更是有好几位,少‘女’偷窃不成反伤人,反抗之后被失手打死,就是这么一桩板上钉钉的铁案……

    这些地痞流氓,临了大多不忘很是嫌弃地讥讽几句,说真晦气,那娘们真是个不识好歹的玩意儿,放着泼天的福分不享,非要白白吃这罪受,活该死了一干二净!

    当初青楼小厮丢下的钱袋子,好像也给暂时充公了,说那是证物,只有等水落石出了,才能让刘老汉拿回去。

    少‘女’家里并无半点积蓄,她死后,还是小巷那些个同龄游侠,出的钱,帮忙置办的灵堂,姓宋的读书人和那些街坊邻居长辈们,则出力。

    所有小巷百姓的那位新邻居,只知道姓黄的年轻‘女’子,在少‘女’死的前一天便不在银鱼胡同巷,等她回来后,就只能看到一具棺材了。

    她好像不是特别愤怒,只是经常坐在灵柩附近的‘门’槛上,发呆。

    要么就是搀扶老人偶尔出去晒晒太阳。

    老人有一张躺椅,是少‘女’在井水楼担任清倌挣到第一笔钱后,偷偷买的。老人拗不过少‘女’的坚持,就没让她退还给商铺。

    当时她笑着说,爷爷,就等着享福吧,这些都是小钱,咱们以后就不用太省着‘花’钱了,肯定可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今天老人躺在椅子上,今天不知为何,他的‘精’气神特别好,都没用那位年轻‘女’子搀扶,自个儿就走到了院子,一点都不像是旧病缠身的垂暮老人。

    这些日子里,老人一次都没有嚷着世道不公,更没有让人帮忙送往衙‘门’击鼓鸣冤。

    所以到最后,老人其实谁也没有拖累,于是也就没有人觉得老家伙是老寿星吃砒-霜,因此暗处,有些躲在幕后的大人物,觉得这个姓刘的老家伙还是识趣的,这才没有得寸进尺。

    这一天,老人转过头,望着那个年轻‘女’子,轻声说道:“黄姑娘,这都是命啊,怪不得别人。你也别太伤心了,要怪也只能怪我,该死的没死,才害得小浅为了给我治病……”

    说到这里,老人艰难笑了笑,“咱们啊,就当小浅早些投胎享福去了,只求老天爷下辈子再莫要让小浅,投胎到我这种人的家里,让小浅投个好人家,不敢奢望她做个大家‘门’户里的千金小姐,最少也不要再吃苦了。”

    她点了点头。

    依稀记得曾经有位少‘女’,念念叨叨,像一只吵闹的小麻雀,久而久之,让她有些厌烦,就出‘门’躲清静去,去看那些飞来‘荡’去的纸鸢,去听那些此起彼伏的鸽哨声。

    黄姐姐,你是外乡人吧?

    黄姐姐,宋书呆子说过,外乡人第一次来到咱们鎏京,就会无一不被城墙之高大壮观所惊倒,你听听,厉害吧?以后你要是有喜欢的人了,一定要带他去看看咱们鎏京的城墙,尤其是北边的,一定要去啊。

    爷爷总说人活着就很好了,不可以跟老天爷计较那么多有的没的,惹了老天爷不高兴,就完蛋喽……

    黄姐姐,下次我带你去看殿试之后,会有一位探‘花’郎,骑着骏马游城,人山人海,可热闹了!

    ……

    百年大计,千秋之事,山河伟业。

    煌煌南唐,泱泱鎏京。

    死了个籍籍无名的少‘女’而已。

    但是,黄东来死死绷着脸,好像生怕自己会做一件事陌生的事情,一件她觉得这辈子都与自己无缘的糗事。

    只听仰头望向天空的老人微笑道:“黄姑娘,小浅遇见你后,大概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一段日子了,真的很好。好像小浅这辈子,都没有笑得那么多。”

    黄东来嘴‘唇’颤抖,没有转头望向老人。

    老人突然转头,“可能有件事情,要麻烦你了。”

    黄东来使劲点头,沉声道:“刘爷爷,你放心,小浅的后事,我会做好……”

    老人和蔼笑着,重新转头,舒适躺着,缓缓闭上眼睛,“那我就安心了,小浅从小就胆子小,省得她走得害怕。”

    老人的生气,渐渐消失,直至全无。

    黄东来回首望去,望向灵堂。

    她缓缓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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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的头七之后。

    夜幕里的小巷‘弄’,一个高大身影站在一堵黄泥矮墙前,助跑几步,双手撑在墙头上,翻身而过。

    果然那人照例在挑灯夜读,只不过相比以往,今夜有些不同的是,窗户打开,这让翻墙人有些纳闷,那个姓宋的吝啬鬼,何时如此大手大脚了,以往害怕被风一吹,就耗费灯油,从来都是不愿开窗透风的。此人蹑手蹑脚,想要去窗口那边打声招呼,结果给吓了一大跳,原来有个身影突兀站在窗口,那身影犹豫了一下,也没有吹灭灯火,而是蹩脚地翻窗而出,跟不速之客碰了头,仿佛一直在守株待兔。这位银鱼胡同巷的唯一读书种子,扯过来人的胳膊,压低声音道:“许疯子,去墙脚根那边说,别吵醒我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