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

作者:烽火戏诸侯



    陈青牛接手的这一件,属于典型的北方道袍,与西北第一大道观“观道观”大致相似,又不尽然相同。

    那座号称“大道在山下”的道观,枝叶蔓延,有无数下山云游道士,纷纷远游传道,出道观,出西凉,出朱雀,甚至出南瞻部洲。

    这一点,倒是与远在千万里之外的龙虎山,极为相似。

    陈青牛觉得太新了,而且太精致鲜亮了,但是实在受不了小狐那一脸“我需要你表扬、多少句好话都不嫌多”的模样,只得硬着头皮收下,狠狠夸奖感谢了一番,小狐红袖才乘兴而来乘兴而去,它当然是走灶房北墙的那扇木门,陈青牛实在想不通那贺家,如何能够容忍家中住着几十尾狐妖,甚至有可能还要帮着它们藏匿形影,以及提供各种稀奇古怪的需求。

    然后铁碑军镇就多出一个善于捉妖抓怪的年轻道士,来路不明,一开始众人只知道此人在贺家大宅展露神通,一手符箓很是灵验,接下来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率先说起,说那位年轻真人道法不知深浅,可相貌真是挑不出半点毛病,风流倜傥,反正绝不比京城的世族子弟差了。紧接着就有位以泼辣著称军镇的大家闺秀,宣称她的闺房绣楼经常闹妖,于是暂居回头巷的年轻真人,就带着一身法器、背负一柄桃木剑,独自赶赴她那闺房,拥挤在小院门口的家主、管事、嫡系和偏房子女们,对外都说亲眼见到了黄纸符录无火自燃、桃木剑所指之处风雷震动、妖魅被镇压以至于灰飞烟灭,一个比一个说得绘声绘色,就连那家的杂役仆人都觉得见了大世面,第二天出门买菜的婢女跟人那么一说,还信誓旦旦的,说若是骗人就遭天打雷劈,实在由不得旁人不信,最重要的是那位道士,没有收取一文钱!只留下一个潇洒离去的背影!很快铁碑军镇西城,就都知道回头巷住着一位替天行道的年轻真人,降妖除魔不收银钱,只为自身修行积攒功德!

    回头巷附近的居民,除了贺家大宅,算是西城的穷人,所以比较后知后觉,并不太清楚身边多了位年纪轻轻的“道教神仙”。

    一开始多是权贵妇人或是大族小姐,提出涤荡阴秽的要求后,才让人去回头巷请求年轻真人出手,约莫四五次后,就连许多老奸巨猾的商贾豪绅,都觉得这位年轻道士即便不是传说中云遮雾绕的仙师,也该是获得一脉真传的崇玄署道士,可放心聘请,求他帮忙祈福消灾、张贴镇宅符箓等等。什么?年轻真人不愿意收银子?那就送古董字画,实在不行,就搜罗那些孤本珍本道教典籍,再在其中夹带一两张银票,他们心意到了,也顾及到了年轻神仙的修行心境,两全其美!

    陈青牛每次返回小巷,都会遇到蹲在寺庙门口的中年道士,后者不是狠狠歪头吐口水,就是阴阳怪气说话,显然是嫉恨陈青牛抢了他的饭碗。

    倒是那名每日早晚两次清扫地面的老僧,偶尔看到途径寺庙的陈青牛,都会怀抱扫帚,以便能够双手合十。

    陈青牛只得还礼,对老和尚打个道门的稽首。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道士陈青牛在“大显神通”了六次后,终于遇到真正需要降伏的对象。

    是一间军镇破落户的祖宅,在此作祟的角色,算不得厉鬼,因为尚且有将卒常驻的军镇关隘之内,本就不是孕育大量戾气的土壤。此间鬼物,多是生前战死于关外沙场,而且死无全尸,甚至尸骨无存,其中不乏有英魂英烈,都由于路途遥远或是消息阻塞滞后,导致关内家族来不及处理后事,知晓噩耗后也无法下葬,便在此逗留,徘徊不去。

    对付这些道行浅薄不值一提的鬼物,陈青牛起先也没有如何上心。

    夜幕中,他只是一人背着箱子独自前往那座古宅,箱内除了一柄装模作样的桃木剑,一摞货真价实的黄纸符箓,一大把让小狐魅从贺家宅院折来的柳条,一只白碗。

    桃柳二木,拥有震慑邪魅之力,其实并非乡野妄言,只不过假道士不清楚如何运用罢了。

    古宅的主人,出身铁碑军镇屈指可数的书香门第,当然,所谓的书香门第,水分很大,其实就是祖辈考取过一个秀才功名。

    他已经五六年没能租出这么大一栋宅子,等于少赚了三百两银子,自然无比恼火,当初本想着去请回头巷的道士,来驱除妖魔,结果城内很快有传闻,说那家伙是个骗子,还喜欢漫天要价,实在心疼银子,只得作罢。如今来了个神通广大的真道士,虽然年纪轻轻,但掂量一番,仍是觉得这笔买卖,稳当划算。所以拖家带口在祖宅外候着那位年轻真人,谈妥了价格,意外之喜,那道士只收了三两银子做定金,如果降妖除魔不成,还会事后退还全部银子。

    瞧瞧,这才是高人风范,仙风道骨啊。

    陈青牛独自走入大三进的古宅,径直来到悬挂文远堂匾额的大堂,摘下箱子,拿出那堆“法器”,手持白碗,先掐了一个凝水诀,白碗很快水珠凝聚,汇成大半碗水。

    再抽出一张事先写好的丹朱符箓,烧成灰烬,撒入白碗,融入水中。

    然后把一根根柳条蘸水,或搁放八仙桌和门槛、或插入栋梁缝隙、或放于门窗。

    最后以箱子作为凳子,一屁股坐下,因为八仙桌早已搬走,陈青牛差不多就坐在了匾额之下,他默念招魂诀,将那些原本察觉到不妙想要隐匿不出的鬼魅,一一强行“扯入”这座文远堂内。

    陈青牛皱了皱眉头,停下了招魂诀。

    不是惊惧,而是疑惑,这栋宅子再大,也不过是三进院落,可此时被招引而来的鬼物魂魄,举目望去,竟然多达两百之多,鬼满为患,而且还源源不断地从前边院子涌来。

    那些鬼物绝大多数都是死前模样,铁甲在身,血迹斑斑,有的在胸口处,有个被铁矛洞穿的大窟窿。有的脖子歪斜,显然是被敌方骑军以战刀抹过。

    死相,千奇百怪。

    也夹杂有一些老幼妇孺的魂魄,怯怯弱弱,像是今夜见到了这位年轻道士,比阳间活人见了鬼,还要感到可怕。

    陈青牛在长锋营待过一段时间后,对于铁碑边军有一定了解,伸手指了指一位身穿重甲的魁梧阴魂,好奇问道:“你们是不是死于同一场战役的袍泽?”

    那鬼物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陈青牛打量一番,问道:“你们只有怨气,并无戾气,照理说早就可以转世投胎,难道是之前有高人,设下了类似拘押魂魄的阵法,使得你们无法挣脱束缚?这才不得不以这座古宅作为栖息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