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

作者:烽火戏诸侯



    在这之后,临渊台就成了禁地,甲子之内,道观任何人都不可接近。观道观百余道士,无人胆敢违例,因为这是消失了十多年的掌教真人,亲自颁布的一道法旨。

    于是观道观的“读经,面壁思道,临渊观火”,已成历史。

    月明星稀,有两人登山拜访观道观,一位气度清雅的中年男子,一位亭亭玉立的青衣少女。

    在男子禀明自己礼部侍郎的官家身份后,道童不敢丝毫怠慢,连忙引入道观,安排了落脚歇息的地方后,道童便火急火燎地跑去告知掌律真人,很快就有一位鹤发童颜的高大道人快步行来,打了个稽首后,哈哈笑道:“老道马扶风,终于得见庞侍郎了!”

    太师庞冰,朱雀硕果仅存的儒家圣人,而这位礼部侍郎庞凤雏,则是庞太师的嫡传弟子,直言“门下学生三十余人,皆亦步亦趋,唯有庞凤雏敢言‘弟子不必不如师父。’”庞凤雏不但是享誉朝野的儒家君子,更是兵家天才,若非当年“让路”于长安侯,恐怕打下玉徽王朝的头号功臣,就是他了。朱雀西北的观道观,在京城一向极其不受待见,偶有观内道人下山游历京城,都被排挤得厉害,尤其是宝诰宗的青词宰相,对这座观道观最是瞧不起,公开宣称这一脉香火,修的是旁门左道,不值一提。这十多年来,偌大一座朱雀朝堂,竟然就只有一位礼部庞侍郎,经常替观道观说些好话,甚至在八位道教“真君”空出一个席位后,也是庞凤雏竭力推荐观道观的掌教陆地“落座”,只可惜随着朝堂兵家势大,那些与兵部大佬和实权大将经营多年关系的道派道观,联手驳回压下了庞凤雏的建言。

    所以西北观道观和京城侍郎庞凤雏,的确是有一份不俗香火情的。

    而且是素未蒙面的君子之交。

    庞凤雏面带苦笑,直言不讳,“掌教真人不愿见我吗?”

    观道观掌律真人马扶风,叹了口气,也没有任何含糊其辞的意思,“庞先生,实不相瞒,陆师叔心意已决,贫道虽然劝说过一次,掌教师叔仍是不愿点头。这次朝廷若是随便让一位德高望重的道教真人晋升‘真君’,我相信以掌教师叔的大度,也就一笑置之了。只是千不该万不该,让宝诰宗那个沽名钓誉的韩乐,窃据此位,此人不过入京三年,一年到头只会攀附达官显贵,仍是继他的师父之后,宝诰宗又出现了一位真君。”

    说到此处,马夫人也有些恼火,“世人谁不知道我掌教师叔,连此人的师父都瞧不上眼,将其骂做‘土鸡瓦狗粪坑木’,如今堂堂观道观的掌教,仍是真人头衔,宝诰宗写写谄媚世人的青词文章,就一门之内师徒联袂两真君?真当我们观道观好欺负吗?!”

    庞凤雏无奈道:“如此离间计,掌教真人应当洞若观火才对。”

    仅仅一句话,就让老道人不知如何应答,脸色有些尴尬。

    一位中年道人走入迎客厅,笑道:“扶风,你去继续常朝仪,莫要耽误了道童们的功课。”

    作为观道观的堂堂掌律真人,马扶风见到此人后竟是连忙起身,恭敬稽首,沉声道:“谨遵师叔法旨。”

    庞凤雏也早已起身相迎,作揖行礼,“庞凤雏见过陆掌教。”

    那位少女也一并行礼,嗓音清亮,“董青囊见过陆神仙。”

    正是在铁碑军镇隐姓埋名多年的“中年”道人,陆地。

    道人打量了一眼少女,欲言又止。

    庞凤雏低声叹道:“如陆掌教所猜测那般,她确是被人改了命格。”

    少女显然也早就知道真相,神色镇定,安之若素。

    道人冷笑道:“青峨山这群婆娘,一个比一个用心险恶。”

    庞凤雏正要说话。

    道人挥挥手,起身道:“你们随贫道来。”

    夜幕里,三人踩着星辉缓缓走向已成禁地的临渊台,期间有一段狭窄的木制栈道,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耳畔大风呼啸而过,颇为骇人。

    已经可以依稀看到一座凉亭的影子,庞凤雏轻声道:“陆掌教,恩师让我稍一句话,‘不可做意气之争,大道漫漫,徐徐图之’。”

    陆地不置可否。

    庞凤雏有些灰心。

    因为他无比清楚,恩师庞冰也好,前方这位道门真人也罢,一旦下定决心,便是天崩地裂,也绝不改初衷了。

    这即是道心。

    庞凤雏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凝神望去,脸色微变。

    那座凉亭内,拘押着一头体型巨大的狐魅,八条白尾拥簇在一起。

    陆地缓缓道:“万物皆有本,山有山脉,云有云根,地有地气。若是贫道按照原先约定,这条天狐本该道消身死了,当然,那么一来,贫道也做好了云艮山被数万铁骑围剿的准备,说不得到时候就是你庞侍郎亲自领军。”

    庞凤雏何等机变,瞬间想透了其中玄机,竟是热泪盈眶,停下脚步,弯腰一揖到底,“庞凤雏要为朱雀苍生,感谢陆掌教这次的‘退一步’!”

    陆地坦然受了这一拜,没有转身,站在临渊台边缘,望向那座凉亭,淡然笑道:“庞侍郎真要谢的话,就谢金刚禅寺的那个和尚吧,若非此人先退一步,说服这头狐魅不去玉石俱焚,贫道也不会退这一大步。否则就算贫道后悔了,想退也落在了空处,无处落脚的。”

    陆地继续说道:“但是追根溯源,还是李白禅当年的一段因果使然,佛门才会心甘情愿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庞凤雏略作思量,也已大致想明白。

    道人看似随口问道:“你就不好奇,观音座如此得天独厚,为何三千年以来,好像一直在这里缝缝补补,在那里小打小闹,表现得很……克制?又为何南瞻部洲号称世间气数最为贫瘠之地?为何儒释道三教一直没有在此地,公然挑衅青峨山?需知南瞻部洲再小,也是九洲五湖四海三岛之一,尤其是在朱雀王朝,甚至连一座跻身儒家七十二席位的大书院都没有。”

    庞凤雏点头道:“有关此事,我与恩师也曾略微聊过,恩师不愿多讲,只说这涉及到一桩久远的公案,当时恩师用了‘差点捅破天’这个奇怪说法,至于具体内幕,恩师并未详说,只劝我成圣之前,不要轻易去探究根源。”

    道人笑道:“庞冰待你确实不一样,说是‘视如己出’也不为过。”

    庞凤雏微微一笑,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少女董青囊,她心有灵犀,望着庞叔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