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尔。
珠穆朗玛峰,雪线上6,500米。
一支登山队在冰川之上的背风处扎营,几个队员围坐在无烟炉边休整,检查拍摄设备,加热行军专用的脱水牛肉补充体力。
不远处,少年向导走出帐篷,向冰川断崖边走去。
他戴着传统兜帽,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从鼻梁往下整张脸被发黄的绷带缠绕遮挡,只在嘴部留出缝隙。
他身高只是中等,但体型极其少见,有种生活在高原雪线附近的少数民族特有的悍利和精健,行走的冰原上的步伐沉稳而扎实,如同一头沉默而强悍的雪豹。
他走到断崖边,望着远方终年缭绕着风雪的巍峨山巅,俯身作揖。
“我说他会出来吧,”炉火边一个登山队员调试相机,头也不抬道:“每五百米对山峰行一次礼,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夏尔巴人的传统,听说他们管珠峰叫妈……”
“大刘!”队长呵斥:“少说两句!”
大刘无所谓的笑笑。
不远处一个女队员咬了咬唇,拿了个牛肉罐头,起身向少年走去reads;。
“哎,那个……阿迦,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接下来返程还要花很大体力——”
向导作完揖,默立片刻,才转头看了她一眼。
他整张脸都挡在绷带之后,但眉骨深邃,眼睛极亮,有种雪原上雄鹰般的神采。
女队员一怔,才见他摇了摇头,盘腿坐在冰雪上,从怀里摸出干粮咬了一口。
“阿伽……”
“我不吃你们的东西。”少年声音里带着嘶哑,“谢谢。”
女队员有点尴尬,但看到他手里干粮黑乎乎的,既像干韧的牛肉制品又有点像橡胶,不由心生好奇:“你这是什么?是尼泊尔的传统食物吗?”
“不,”少年头也不抬道,“是蛇肉。”
“——蛇肉?!”
几个队员都讶异的转过头,少年却仿若无人般咬了口蛇肉干,几乎不见他怎么咀嚼就囫囵咽了下去。
女队员满心震惊与好奇,还想追问,却见少年面对着远方的山巅,仿佛周围所有人都不存在一样。
迟疑片刻后她还是拍了拍雪在他身侧坐下来,学着他的样子向山峰遥遥作了个揖,又虔诚地俯身半晌,才笑道:“这是你们祈祷的方式吗?”
少年停止了吞咽,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她。
“我……我听说珠穆朗玛峰对你们而言,就像母亲一样神圣,所以……”
“不。”少年说,“那座大山中心,埋着我母亲的骸骨。”
他的声音非常低沉,但所有人却为之一震。就在这个时候,先前调试相机的大刘突然惊呼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疑惑抬头,只见不远处的雪峰上掠过一条光影,在白茫茫的天地中犹如彩虹般绚丽夺目,在高空中盘旋了几秒钟后,拖着长长的尾光一下就冲到了雪峰背面!
那一刻没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老成持重的队长都霍然起身,愕然道:“那是什么,是鸟类吗?!大刘快拍下来——”
“有有有,我拍下来了!”大刘快速翻看刚刚相机,紧接着猛然一顿,发出轻而不可思议的声音:
“这——这不可能……”
他颤抖着书把相机递给队长:“这是一只孔雀……”
队长目瞪口呆,所有人都围过去看刚才匆忙间拍下来的图片,一时震惊无法言语。
“这不可能,孔雀怎么可能生活在雪山上……这绝对不是孔雀,这是生态科考史上最伟大的发现……”队长激动得颠三倒四,正不知道要说什么,突然人群中伸出一只手,轻而不容拒绝的把相机夺了过去。
众人回过头,只见向导翻看了下图册,紧接着按下了删除键。
“你、你干什么!”大刘第一个像被蜜蜂蛰了一样跳起来,扑上去就要揍他:“干什么reads;!快还给我!”
少年向导却轻而易举闪身避开,随手把相机丢给他,说:“我们必须立刻下山。”
众人被这变故惊得哗然,大刘砰的一声扑到了雪地上,起身脸红脖子粗又要冲过来,却被队长慌忙挡住了:“等等!向导,为什么要下山?我们现在要上雪峰去查看,你可能不明白,这是人类史上前所未有的生态发现,如果你有信仰禁忌的话——”
“不是信仰。不能去。”
队长愕然道:“为什么?!”
众人眼睁睁盯着向导,却只见他目光坚决,没有丝毫动摇。
“因为我们事先的约定不是这样。我带你们到这里,转身,下山,这件事就结束了。你们的佣金就付到这。再上去就不是事先约定的范围了,我不接受。”
“我们可以加价!”队长激动道:“我给你加两倍,不,五倍!十倍!我们的氧气足够,完全可以去雪峰背面!”
“不是氧气的问题。再见到那只孔雀的话,你们——”少年指了指女队员,说:“除了她之外,你们都要死。”
他的语气是那么淡然,甚至让激奋的人群为之一静。半晌女队员指指自己,颤抖着嘴唇问:“为、为、为什么?”
“因为你刚才向我母亲的骸骨祈祷了。”少年冷冷道,“我曾经发过一个誓,任何在雪山上诚心向我母亲祈祷的人,我都要保护他们不死在冰原上……其他人我是不管的。”
少年绕过他们,向帐篷走去,捡起了自己的装备包。
队员们面面相觑,继而用询问的目光望向队长,似乎觉得这一切都非常荒诞,还有人互相用眼神询问对方,要不要也学着刚才女队员的模样作个揖?
没有这个少年的帮助,他们是很难顺原路返回去的,何况这并不是随随便便找来的向导——夏尔巴人是天生的喜马拉雅之子,从小就能徒步登上五六千米的高原放牧,而登上过八千米以上雪线的人才会被尊称为“雪山之虎”。第一个获得此尊称的人,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三次随不同的英国登山队攀爬珠穆朗玛峰的腾辛·诺尔盖,为了纪念这个人,冥王星上甚至有以他名字来命名的山脉。
而在夏尔巴族人中,还有一种人被称作“沙达”。
没有人知道“沙达”的选择有何标准,但是在这个神秘氏族中,“沙达”有着巨大的地位和权力,可以指挥一支登山队里的所有夏尔巴人,如果队里有“雪山之虎”,也必须听从沙达的命令。
——这个叫阿伽的少年,就是夏尔巴这一代的“沙达”。
队长迟疑片刻,终于忍不住对巨大发现的亢奋和激动,追上已经背上了装备包的少年向导:“二十倍,怎么样?只要你带我们去雪峰背面,我不仅付给你二十倍的酬劳,而且如果队里有任何人死亡也不关你的事……”
少年盖着绷带的脸转向他,目光中没有半点表情:
“不。”
队长还不死心想继续劝说,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他们头顶传来一声响亮的尖鸣,少年立刻面色剧变,回头向雪峰望去!
——只见雪峰之巅,赫然飞出了一只巨大的孔雀,正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张开五颜六色如宝石般瑰丽的尾羽,头颈居高临下,冷冷注视着脚下的人类reads;。
少年失声道:“住口——”
然而已经晚了。
孔雀眼中浮现出嘲弄的笑意,仰天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啸!
——天地倏而一静,紧接着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从他们头顶的雪盖上响起!
“雪、雪崩……”有人颤抖着发出声音,继而四散退后,发出惊恐的尖叫:“快找遮挡!——雪崩来了!”
只见遥远的头顶上暴起雪雾,开始是寂静无声的,但紧接着滚雷般的声响就迅速由远及近,裹挟着越来越巨大的雪浪和冰块,向所有人头顶砸了下来!
帐篷前,少年大骂一声,整个人身体弓起,如同离弦的箭一般迎着雪崩冲了上去。
队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海拔六千五百米的冰原之上,竟然还有人能腾云驾雾般瞬间冲出去几丈远!
然而下一秒让他更震惊的情景发生了,只见少年凌空跃起,挣脱外套露出紧身短打,反手从后腰抽出两把弯刀,向着孔雀就俯冲了下去!
“摩诃——”
孔雀瞬间幻变成人,手持单刀,“当!”一声凌空挡住了这开天辟地的一击!
“不要碍我的事,”风雪中摩诃美艳的面孔没有丝毫表情,说:“——否则我连你也杀。”
少年厉声道:“这明明是我要对你说的!”
他猛一使力,将摩诃硬生生向雪峰下逼退数步!
就在这一刻,地震裹挟着雪崩席卷而来,在天地间掀起了一道壮观的巨浪。
少年咬牙转身,身形在半空中化作一头巨型大鹏鸟,金翅展开遮天蔽日,“轰——!”一声巨响硬生生用脊背接住了千万吨奔腾而下的冰雪!
下一秒,它发出长啸,巨爪抓起雪地上一串登山队员,向雪山下俯冲而去!
黑暗。
昏沉。
仿佛有无形的锯齿在脑海里来回拉扯,女队员慢慢睁开涣散的眼睛,过了很久,才从五脏六腑剧烈的痛苦中勉强回过神。
“这是……”
她挣扎着爬起来,只见周围雪原上无比狼藉,黑色的巨石和冰块满地翻起,远远望去仿佛无数头巨兽狰狞的血盆大口。
“队长……大刘……”她仓惶四顾,颤抖着凄厉大喊:“人呢?你们人呢?队长,大刘——!”
一只手从身后捂住她的嘴,女队员惊恐回头,只见少年向导从雪地里站起身,绷带散开,露出俊朗硬挺、血迹斑斑的侧脸reads;。
他只穿短打,赤|裸出的身体部位都极度精悍,双手各持一把雪亮弯刀,跺了跺脚上的冰渣。
“你……”女队员恐惧的喘息着,半晌才带着哭腔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刚才是怎么回事?”
少年抬头望向前方。
冰川上正缓缓走下一个优美而颀长的身影,面容如冰雕雪砌般美艳至极,沾满碎雪的长发披散在身侧,白袍下双脚赤|裸,毫不在意的踩在雪地上。
“——吾名迦楼罗……”
少年眯起眼睛,双手弯刀发出夺目的寒光:
“前面那个,是我中二期千年不过的哥哥。”
“迦楼罗。”摩诃站定在雪地上,微微偏头笑了起来:“多年不见,你就用这种方式来欢迎我吗?”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个动作,由他做来,却有种混合着美艳、天真和诱惑的邪恶。迦楼罗盯着他看了片刻,才反唇相讥:“多年不见,你就用这种方式来拜访我吗?”
兄弟两人在风雪中对视,彼此脸上都完全看不到什么久别重逢的激动之情。半晌迦楼罗抱起手臂,上下打量着兄长:“我听说你为了从魔禁石窟中逃出来,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然后还弄伤了母亲,最后跑到地狱血海去称王称霸了……怎么,突然跑来打扰我的清修之地,该不会是想念弟弟了吧?”
“不要这么无情,我是来向你发同居申请的。”摩诃的表情却很无辜:“介意我也在这座山脉里住几年吗,亲爱的弟弟?”
迦楼罗有些意外的看着他,但摩诃的表情除了一派天真外完全看不出什么端倪。
他这个样子实在是太罕见了,迦楼罗迟疑片刻,还是回绝道:“不,我不想每天在埋葬着母亲骸骨的雪山里发现人体残肢,你走吧。”
这个拒绝完全没有让摩诃意外。
他手臂慢慢从背后移到身前,果不其然握着一把雪亮长刀,脸上的微笑却更深了:“——那么,你想让我把你赶出去吗,弟弟?”
寒风骤然一紧,裹挟着碎雪如同利刃般嗖嗖刮过,同时掀起两人的衣角。
迦楼罗眯起眼睛,眼底闪烁着寒芒,与父亲相似的英挺面孔在风雪中如同刀刻般生冷无情。
“……原来如此。”他突然道,仔细盯着摩诃:“哥哥,你变年长了。”
摩诃面色一变。
“怪不得连母亲都要把你关在魔禁石窟里,你的神格竟然被天雷劈没了——”迦楼罗放轻了声音,似乎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现在的你必须要靠吃人来吸收能量,否则就会像六道万物一样随着时光迅速衰竭,老去,最终进入死亡轮回吧?”
摩诃的笑容终于从脸上完全消失。
他凶狠的盯着弟弟,从这个表情里迦楼罗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迦楼罗皱起眉,仿佛感觉到有点讽刺。
“如果说父亲把你关在魔禁石窟里,还有因为早年父子矛盾而伺机报复的嫌疑,那母亲应该是设置了保护你的机关吧reads;。毕竟上古传说中凤凰真身极具神性,有‘代替神格’的作用……等等,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据说重伤了母亲?”
摩诃怒道:“闭嘴!”
但迦楼罗视他凶狠的表情如无物:“所以你现在要怎么样,是想办法每天大量吃人,还是进入雪山腹地去守着凤凰骸骨,利用骨头上那点残存的神性来延缓衰竭?”他感觉很好笑的挑起眉毛:“我还是建议你回去找父亲,乖乖认个错,自己回石窟里去关着——”
那种情景一定很有看点,迦楼罗勾起了嘴角:“至少被关在人界内陆城市的地下,总比在喜马拉雅山脉地心要好过点,唯一相同之处是你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住口!”摩诃暴躁的打断了他:“我回去过!石窟已经被周晖破坏了!”
兄弟对视片刻,迦楼罗遗憾道:“哦,看来父亲想让你死的心也同样没变过。”
风雪越发密集,远方冰川在雪崩后露出大片黑色的岩石。万里雪原狼藉一片,风掠过大块掀翻的冻岩,发出哨音般尖利的呜咽,呼啸着奔向天际。
摩诃美丽的脸充满阴霾,半晌轻声道:“还有一个办法,也许可以尝试一下。”
他握紧冰刀,横在身前,呈现出一个危险的进攻姿态:
“——反正是同胞兄弟,如果我夺走你神格的话……”
空气骤然一顿,如同无数根弦猛地绷紧!
迦楼罗握着双刀的手背暴起青筋,紧紧盯着他哥,许久才冷冷道:“你尽管来试一试。”
·
楚河感觉自己仿佛在永无尽头的黑夜中行走。
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地上满是潮湿的泥泞。他走几步便摔倒下去,然后撑着满是伤痕的手,咬牙踉踉跄跄爬起来,继续向前行。
目标在哪里,路又在什么方向?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感觉膝盖在一次次摔倒又爬起的过程中剧痛到麻木,最后甚至失去了知觉。
最终在他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遥远黑暗的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和自己无比相似的身影,竟然是摩诃。
——摩诃!我被夺走了的孩子,快回到我这里来!
楚河不知从何处升起一股力量,咬牙就向前奔,但紧接着再次重重摔倒在地。这一下几乎连内脏都摔成了无数鲜血淋漓的碎片,他在剧痛中吐出一口血,用尽了全身力量才挣扎着爬起来,却只见摩诃在黑暗中远去,不论怎么呼喊,都不回头。
楚河内心升起一股焚烧般的焦急。
别往那里去,回来!摩诃!
就在这时黑暗中却突然闪现出另一个熟悉的身影,赫然是迦楼罗。
——迦楼罗reads;!
楚河心里瞬间一紧,立刻嘶哑呼唤次子的名字。但迦楼罗只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非常茫然,仿佛不认识他一般,转身向摩诃离开的方向追去。
别去,迦楼罗!
不要往黑暗的深处去,快回来!
摩诃与迦楼罗的身影都消失在浓重无边际的黑暗中,楚河完全站立不住,五脏六腑被撕裂的剧痛让他发出绝望的哭泣。
他颤抖着跪下身,眼前却突然亮起一片暗黄的灯光。
他愕然抬头,只见周晖正提着一盏灯,无声无息站在前方,似乎在等待他。
——对,周晖,最后我还有周晖……
楚河剧烈喘息着站起来,孤注一掷的,跌跌撞撞的往前走,竭力向周晖发出虚弱而无助的叫喊。
然而就在这时,另一双铁钳般的手,从身后拉住了他。
那双手是如此的用力而不可挣脱,死死禁锢着阻止了他向前的步伐。楚河拼命试图挣脱,内心焦急而绝望,但紧接着那双手像是伸进了他骨髓和血管中一样,稍一挣扎就带起撕心裂肺的剧痛。
前面周晖似乎终于不耐烦了,他提着灯,转向黑暗。
——别走,周晖!别离开我!
然而呼唤并不管用,周晖充耳不闻,与摩诃迦楼罗一样向远方举步,那一星昏暗而温暖的灯光,终于慢慢消失在了楚河的视线里。
楚河发出痛苦的呼喊,泪水连串从脸上滑落,哭泣嘶哑不似人声。他终于转头想看看拉住自己的人是谁,但下一刻,他看见身后的,赫然是释迦的脸。
“为、为什么……”
楚河惊恐地睁大眼睛,下意识剧烈喘息摇头,沾满泪水的面容狼狈不堪:“放开我,释迦……放开我——!”
然而释迦居高临下,面孔庄严威怒,眼里隐隐透出一丝千万年亘古不变的,嘲讽的冷笑。
“——啊!”
下一刻,楚河从噩梦中猛然惊醒。
他瞳孔剧烈紧缩,有好几秒钟时间只眼睁睁瞪着天花板,表情一片空白。
……等到意识一点点回笼后,他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卧室的大床上,门窗紧闭窗帘拉起,房间里一片昏暗,而他全身几乎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急促的呼吸慢慢平息,勉强转头去看自己的手。
左臂已经被接了回去,肌肉还非常软弱苍白,断裂处形成一条狰狞的血痕。过不了多久这条血痕就会消失,但受过伤的痕迹会浸透在血脉深处,千万年都难以消失。
他的目光上移,微微愕然地张大了眼睛——
只见左手腕处,赫然锁着一条黑色铁链,另一端死死锁在精钢铸就的床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