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同学在学校的生活并没有愉快多少,相反还是一样的孤立。
风云人物六人组在这群十几岁学生里一直处于领导地位。小孩子总是存在盲从现象,几个人缘好、老师宠爱、学习成绩好的“天之骄子”总是容易成为别人效仿的对象。
他们接受了谁,谁就容易被其他学生接受;他们排斥谁,谁就有可能被其他学生所孤立。
叶十三小同学就悲惨的被孤立了。
有一天龙纪威不在家,玄鳞一边下面条一边问叶真:“儿子,我觉得你在学校没什么朋友啊。”
叶真说:“玄鳞叔你别往面条里倒麻油好吗,我不吃麻油的……还有辣椒是我用来泡手的不要往面条里扔啊——!”
叶真抢过辣椒,放到混合了各种药材的药汤里生煎,然后沸腾关火,把手伸进去浸泡。
玄鳞怒道:“龙纪威下个清水挂面你都吃得呼呼的,轮到老子怎么就这么多麻烦?!”
叶真立刻反唇相讥:“龙纪威把大腿给我抱,你也给我抱咩?”
父子两人一人占着一个灶头,玄鳞下面条,叶真泡手。他手被泡得微微发红,青筋一点一点的凸显出来,不一会儿又慢慢消了下去,红晕从双手蔓延到整个手臂,额头上开始渗汗。
“哼哼,老子的大腿只给龙纪威一个抱……老子可比龙纪威厉害多咧,知道吗?古籍记载,南疆有龙,鳞如玄铁而光润如玉,腾飞时有火光,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
玄鳞语调极为得意,把面条盛出来往桌上一放,又说:“喏。”
叶真泡完手,把双手擦干,随便吃了两口面条,说:“龙先生,下次可以少煮两分钟,这面条真的太烂了。”
“臭小子你爱吃不吃——!”玄鳞怒道:“你以为谁都跟你舅那个没用的男人一样吗,整天只知道围着锅台转,随随便便就能烧一桌满汉全席出来……”
“我不吃了。”叶真放下碗筷,施施然走出厨房。
他来到房间里,从衣橱拎出米袋大的一包铁砂挂起来,闭上眼睛运起内力,双指并拢,向铁砂袋当中轻轻一戳。
这一戳相当迅疾,看上去用力不大,但是坚硬的铁砂袋立刻陷进去了一个深窝。
叶真没有睁眼,指如疾飞,闪电般点了十七八处深坑。几百斤的铁砂袋被他打得摇摇晃晃,仿佛马上就要掉下来一般。
玄鳞抱着手臂靠在门口,冷嘲热讽:“儿子,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在学校里交不到朋友的,知道吗?你就是个典型的预备少年犯啊,按龙纪威的话说就是隐形社会不安定因素,扫黄打非打的就是你这种人……”
叶真收手凝神,缓缓的吐出一口气,立刻反唇相讥:“黄毛小儿有什么资格跟本小爷交朋友?”
玄鳞看看他的脸色,含笑不语,也不去揭穿他,半晌只问:“你从几岁开始练这个的?”
“忘记了。”叶真想想,说:“从记事开始起吧,天天用药泡手,可以帮助内力循环。”
“哦……难吗?”
“还行。上止天庭二太阳,气口血海四柔堂;耳后受伤均不治,伤胎鱼际即时亡……夹背断时休下药,正腰一笑立身亡;伤人二乳及胸膛,百人百死到泉乡。反正就是这些东西,只是细节上比较讲究。”
叶真一边吭哧吭哧的收他那个铁砂袋,一边说:“同样一个穴道,用同样的力道去击打,早上的时候可能只能致人昏迷,晚上可能就能致人死地了。中医里说人身上的穴道根据一天时辰的不同而开合,同样的穴道又连接不同的经络,经络之间又可能互相连接造成影响,所以……总之我人生的大半功夫其实是花在背书上的。”
他把铁砂袋放到地板上,玄鳞走过来,蹲在他面前,伸手拍了拍叶真的脸。
“儿子,”他说,“人不能活得太辛苦,别太逼自己。”
叶真低着头不说话。
“你要是喜欢这个,就当个体育运动来练。别把自己投入一生精力的事情当做复仇的工具,押上性命,孤注一掷。”
玄鳞伸手虚虚的搂了叶真一下,说:“儿子,你只是个小孩,还是把事情交给我们大人去做吧。”
叶真在他怀里,下巴搭在他宽厚的肩膀上,看见玄鳞黑衬衣上细密结实的布纹。
半晌他低声道:“你不懂那种感觉的。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转头下山一看,你认识的所有人,你家乡的所有同胞,全都以各种惨烈的姿势被屠戮在你面前。死城,旅顺变成了一座完完全全的死城。”
“我在血海里走,道路两边全是残肢断臂,孕妇肚肠横流,婴儿被穿在刺刀上,男人们被打成蜂窝一样的血泥,甚至连猫狗都被砍成两段。天黑了,整座城市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一家燃起烛火——千家万户瞬间空了,因为所有人都被屠杀殆尽。”
“两万人,两万无辜的性命,全都是我的父老乡亲。”
“玄鳞叔,”叶真最后说,“我知道时代变了,现代人提倡什么忘记仇恨,邻邦友好,天灾*互相救援什么的……但是那是你们现代人的想法。我是个野蛮、愚昧、又没文化的人,我只知道血债血偿。”
玄鳞凝视着叶真的脸,十五岁的少年,身形清瘦倔强,眼神带着老人一般麻木而灰寂的沧桑。
“……”玄鳞叹了口气,说:“好吧,按理说我不该插手人的事情,但是……如果你想做什么,请提前跟我和龙纪威打声招呼。不管怎么样,你是我们的孩子。”
叶真张了张口,沙哑着嗓子,说:“嗯。”
玄鳞诱导他:“你该叫我什么?”
叶真刚要开口,突然门锁一声响,龙纪威的脚步从玄关转到客厅,只听他敲着桌子厉声道:“叶十三小同学!吃饭为什么只吃一半,浪费粮食是不对的你知道吗!小心我把你打包送去北京天天听楚慈上思想品德课!”
玄鳞:“……”
叶真:“……”
两人猛的窜起,争先恐后奔向客厅,叶真仗着人小灵活,猛扑上去抢先抱住龙纪威大腿哭诉:“妈——!玄鳞叔叔下的面条都成糊了!而且清汤寡水!连滴麻油都没放——!”
玄鳞暴怒道:“是谁说他不吃麻油的,嗯?!”
龙纪威一手拎着叶真的后脖颈,一手拿筷子把面条尝了一口,片刻后望向玄鳞的眼神非常麻木。
“玄鳞同志,”他说,“你这样会被人投诉虐待小孩的。”
玄鳞:“……”
龙纪威面瘫着翻出钱包,准备下楼去叫外卖。叶真小同学摇着尾巴,兴高采烈跟在龙九处长屁股后边,百般央求要吃烤羊腿、要吃牛里脊,还要吃油汪汪的麻辣小龙虾。
玄鳞的身影慢慢石化,然后一点一点随风飘散了。
“真是太过分了……”
传说中威猛无比、所向披靡的黑龙玄鳞同志,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颤抖着控诉道:“妈咪控什么的……妈咪控什么的!最讨厌了——!”
(2)
叶十三小同学的学校组织爱国教育,老师在课上宣布了这个消息。
——去旅顺,参观万忠墓。
厨房方面被万般嫌弃的玄鳞爸爸于是拎着叶十三小同学出门去,买了一包蛋糕零食咸鸭蛋,全都塞进背包里,还唠唠叨叨的教育道:“记得跟同学分着吃啊,趁机交几个热情漂亮的小美眉当朋友啊!”
叶真敷衍的点头说:“嗯!嗯!”
结果玄鳞同志的一片苦心又一次落了空。
出发当天叶真独自坐在巴士最后一排,用外套包着头睡在角落里,车上同学叽叽喳喳,女生们交换零食,男生们打打闹闹,愣是没吵醒他。
到达万忠墓陵园,几个班的学生闹哄哄下车去,老师们提着大衣,拎着喇叭,叫了几次才把自己班上的学生叫齐,然后三五成群的结队往陵园深处进发。
万忠墓陵园纪念馆分为四个展区,学生们排着队进门,走马观花的沿途看照片。玻璃展柜里放着晚清旧图,甲午战争前的旅顺大街一片灰蒙蒙,隐约可以看见穿着臃肿旗袍的女人站在店铺门前。
女生们指指点点:“好破旧哦——”
“黑乎乎的——”
男生们则一路打闹一路嬉笑,这个绊倒了那个,那个又推翻了这个……活像几百只鸭子进了笼。
叶真独自走在长长的队伍最后,大大的兜帽挡住头脸,面无表情。
“同学们注意了——!接下来我们要参观‘甲午中日战争中的旅顺’,在甲午战争中,旅顺口很快陷落,两万手无寸铁的旅顺人民惨遭日军侵略者屠杀……”
展区照片换成坚船利炮轰破旅顺口,两个日本人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俯视满地尸体的惨象。
“好可怕!晚上要做噩梦了!”
“是啊是啊!好可怕!”
女生们捂住眼睛,很快便三五成群的手拉手去上厕所。
毛庆熙和他的弟兄们围在老师身边,指着展柜里的图片:“是啊,屠杀持续了三天三夜……两万人被杀,也有说法是一万八。有人说旅顺被杀得只剩下三十六人,那是造谣……其实剩下八百多呢。”
几个十几岁小孩听得懵懵懂懂,闻言问:“那么多啊!为什么不组织起来抵抗鬼子呢?”
“都藏起来逃命去了吧,中国人嘛……”毛庆熙笑了笑,丢了个“你懂的”表情。
叶真趴在玻璃展台上,本来一动不动,这时突然抬头,电光火石间盯了毛庆熙一眼。
那一眼犹如芒刺,冰寒入骨。毛庆熙无意间撞上这个眼神,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头皮一麻。
他呆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要回瞪回去,但是叶真已经转过头了。
参观完展览馆已经临近午饭时间,学生们被转移到万忠墓墓碑处,在草地上随便吃野餐。
万忠墓是黄灰色的砖石垒成,上边焊着巨大的铜板,写着旅顺大屠杀发生的时间——1894.11.21-24,三天三夜的民族之耻,就这样被浓缩成了几个铜铸的苍白的数字。
铜板之上还写着两行大字,是四句话:
一座骇人听闻的城,一座尸积如山的城。
一座鲜血凝固的城,一座殊死抗争的城。
叶真站在墓碑前,仰头看上边的字,面如死灰。
很多男生在草地的铁链上摇来摇去的玩,毛庆熙和他们那一圈少男少女站在一起指点江山,又念那大字下边的英文翻译,说:“前边三句倒是真的,最后嘛就未必了。要是真的殊死抵抗了,还能被杀这么多人?大难当头没人战斗,全都一股脑跑去逃命,真是不被杀才怪……”
几个学生笑呵呵的,“是啊是啊,就你懂得多!”“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啊~”
毛庆熙笑起来,说:“抗日战争时期也是这样,几个鬼子端着枪,就能控制中国一座小城。从中国人里边选出汉奸,耀武扬威的管理自己的同胞,日本鬼子根本不用费心。这就是民族劣根性……”
比较善感的女生立刻点头认同,叹着气说:“没办法啊……”
“就是啊……”
叶真回过头,冷冷的盯着他们。
毛庆熙不服输的盯回去,就这样互相瞪了几秒,挑衅道:“你想干什么啊?”
那个女生赶紧扯扯他,充满敌意的道:“走走走,我们不理他。”
毛庆熙往前进了一步,皱眉叫道:“你看什么看?!”
叶真转过身,这样几乎就跟这帮人面对面了。
“你会开枪吗?”出乎意料毛庆熙意料,叶真说话声音竟然很平淡。
“……”毛庆熙愣了一下,说:“不会啊。你会?!”
叶真面无表情,又问:“那你面对整整一个军装备火枪和刺刀的侵略者,你跑不跑?”
毛庆熙不说话了,厌恶的盯着叶真。
那女生又在不停拉他的袖子撒娇:“走嘛!咱们别理他,走嘛!”
“那些人全是手无寸铁的平民,不会开枪,不会拼刺刀,被人闯进房子放火屠戮,他们还来不及反抗就被杀了。有人想反抗,但是没有武器,也没有人保护他们,反抗的后果就是被砍死在大街上!”叶真的声音蓦然尖厉起来:“连牛羊猫狗都被砍杀!没有一座房子是完整的!大火烧了十几天,十几天!”
他上前一步,毛庆熙立刻条件反射的退后。
“男人被砍死的时候眼睁睁望着自己的妻儿被□,死不瞑目!日本人踩在年迈老人的尸体上哈哈大笑,互相比谁杀的中国人更多!全城被屠杀两万人,你让剩下的八百人怎么反抗!你冲出去反抗吗!”
咆哮声引来很多注目,学生们从草地上站起来,不知所措。
叶真猛的上前一步扬起手,毛庆熙以为他要动手,触电一般举手挡住头。
“住手啊!”
“别打!”
学生们纷纷惊呼起来,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叶真扬起的手缓缓垂了下去。
“我要是你爸,”他冷淡的道,“就把你一皮带抽死在祖宗灵位前。”
“……”毛庆熙眼睁睁的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那群弟兄里有人想叫骂,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叶真就掉头走了。少年清瘦至极的身影孤零零走向树林,连头也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