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

作者:严歌苓

    铁梨花 第二章(2)

    凤儿第二天去上学了,完全是为了柳天赐那一天的串门走户不至于完全白搭。她是班里年岁最大的,却得装得目不识丁,把小时读的三年私塾学的文字瞒住。她到学校更重要的一桩事是让柳天赐吃上她做的饭食,因此她天天晚上花很大工夫蒸干粮;蒸的不止是干粮,是手工玩意儿:肚里带豆馅儿的山羊、兔子、鲤鱼。

    她知道柳天赐喜欢她。凤儿从很小就知道男人都喜欢她。八岁时一个远房舅舅带她出去玩,坐在带篷的骡车上,把她面朝自己搁在腿上,就那么脸对脸瞪着她,瞪了好大一会儿。便把嘴挤在她嘴上,差点把孙死。凤儿从那时就明白:男人们对她的喜欢有时是很可怕的。

    柳天赐对她的喜欢当然是一汪清水。她有时觉得这汪清水实在太清了,想撩撩它、嬉嬉它,把它搅和得稍微浑一点。

    这一天她拿出一双新袜垫,往天赐面前一搁,问他:“你要吗?”

    她眼睛明明问的不是袜垫。

    那年她十七岁。天赐把袜垫接过去,脸红得成了雄鸡冠子。

    过了几天,天赐的父母就请媒人到徐家来了。柳家是读书人,穷,天赐妈想找个凤儿这样的巧媳妇,里头外头都指望她去忙。有的女人再忙也忙不出名堂,就像天赐妈,这点她自己完全承认,所以觉得能忙得像凤儿这样头头是道,花也纺了,地也种了,实在是喜欢人,就不在乎徐孝甫的名声了。定了婚期之后,徐孝甫的花样来了,提出推延婚期。他说柳家的房太窄太旧,女儿嫁过去太受委屈,至少也得再盖两间房给一对新人住,他不在乎倒贴一点钱。徐孝甫没有儿子,就凤儿和一个远嫁的姐姐凤品,他是把凤儿当儿子养的,所以婚事不能太凑合。

    柳家答应了徐孝甫。把婚事推到了第二年秋天。

    而开了春的一天,徐孝甫带着凤儿乘了两站路火车,又赶了十多里旱路,说是要见一个老家开封来的乡亲。走过一片杂树林子,父亲说他得歇歇脚,点上一堆火,用随身带的洋铁小罐烧了些水,把干粮泡泡当午饭吃。徐孝甫有心疼病,什么都得热着吃、烂乎着吃,凤儿便忙着四处跑,去拾干了的枯枝,又去远处的小河沟里打水。等她回来,林子里不止是徐孝甫一个人,还有一个山西口音的汉子,他说自己是盐贩子,去镇上盐号收账把路给走迷失了。凤儿一眼看出这人不是生意人,不圆滑,也不活络。她心想父亲又页着她掘谁家祖坟了。

    饭后三人一块儿走路。盐贩子在镇口和他们分了手。徐孝甫一下子看定女儿。

    “凤儿,刚才那货不是贩盐的。”

    “知道。您老会跟盐贩子那么本分的人来往吗?”

    “那你看他像干啥的?”

    “打手。”她知道那货还在不远处盯着她和父亲。

    “没差多少。”父亲说。

    “你赖人钱了?”女儿说。

    “这回不是。是前些天和你陆叔他们敲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