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

作者:严歌苓

    铁梨花 第五章(7)

    “别用你那袖子,不干净!”她说。

    “干不干净这眼还能往哪儿坏?”天赐说。

    “你就嘴硬吧!”梨花用指头戳戳他的太陽穴。

    这时天赐帖柳凤走出厨房,去磨房取面。他抱住梨花的双腿,然后慢慢把她搁在自己膝盖上。

    “孩子看见了!”梨花说,并不挣扎。

    “叫她看去。”

    “我手上都是面!”

    天赐就那么抱着她。

    “你又瘦了。”天赐说。“我这胳膊一搂就知道,比人家眼睛还准呢。”

    梨花欲语又止,天赐马上察觉了:“啥话跟我不能说呀?”他说。

    梨花把脸靠在天赐头顶上。这时她的无力让他和她都觉得那么舒罚

    “你爸你妈听人嚼舌头,说我爹掘墓,差点把咱俩的婚给退了,是不是?”梨花问他。

    “退了我跟你私奔。”天赐说。

    “谁信呢?”

    “你信。”

    “把你美的!”

    天赐搂紧她。

    “你爹妈逃赵元庚,逃到洛陽那会儿,肯定更后悔和我家联姻了。”

    天赐不说话。他从军队逃出来,眼睛一天天坏下去,找到父母时已经是一年后了。父母死前都在后悔当时上媒婆的当,认了徐家这门亲。

    “你说怪不?”天赐说:“那年我妈去世才四个月,我爸一跤跌中了风,也去了。”

    “你这话念叨几十遍了。”

    “我老是在琢磨,他俩此生约好的,还是前世约好的,死都一块儿死。”

    “那样多好。清贫淡泊,相依为命。就没见谁比你爸妈更好的夫妻了。”梨花说。她从天赐膝上站起,在天赐的凳子上挤出一小块地方,拉起风箱来。“这锅水要烧不开了。我俩老了,就这样,我煮饺子,你拉风箱。”

    “老了吃红薯汤就行,软和。”

    “那就煮薯汤吧。甭管锅里煮啥。我煮,你拉风箱,就够美的,你说是不?有啥财宝赶得上这美?哪怕是普天下人全被猪油糊了心,看不穿这个,以为有钱财才美。一辈子为钱生、为财死,死了还跟财宝作伴,让后人为这些财宝你杀我,我杀你,亲兄弟都斗得你死我活。”

    “你今天咋看这么穿?栓儿和牛旦那天出去掘墓,你咋不教他们看穿点?”天赐又来了恼火。

    “不就为了守住这几亩地吗?没那几亩地,你这学校能盖校舍?”铁梨花又铁起来了。

    “我可真稀罕你帮我盖校舍!”

    “不稀罕你现在告诉他们,叫他们把上的大梁给我拆下来!”

    柳天赐气得直抖,两手哆嗦着摸他的拐杖。铁梨花一把将他的拐杖抢了,天赐张口便呼唤:“黑子!黑子”他突然意识到叫失口了,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声:“盗墓盗墓,栓儿去了,连个墓都没有……”

    厨房外“呜”的一声,凤儿哭了起来。厨房里的长辈们马上明白了,他俩的话全让她帖了。他们说甜哥哥蜜妹妹的话时,嘶好打搅;他们口角起来,她更不便插嘴。父亲刚才那句话,让她干脆放下了所有希望。已经十多天了,还会等回什么?

    “山洪发得奇怪,不合时宜,打仗把人心都打坏了,天公震怒啊!”天赐喃喃地说。

    柳凤哭了一阵,流着泪揉面去了。

    小学校又开张的时候,学生们很高兴。教室虽是土坯草檐,但朝南的窗子糊了雪白的窗纸,透进的太陽从一面墙一直照到另一面墙,到太陽快落山,屋里还留着陽光的温 暖。

    牛旦把新打的课桌安进去。凤儿在一边帮忙。牛旦过去不是个勤快人,整天闷头闷脑琢磨什么大主意。现在跟换了个新牛旦似的,一刻也闲不住,一人干了他自己和栓儿两人的活儿。

    铁梨花从教室门前过,也为教室的排场惊喜。她突然瞥见柳凤髻上插了一朵白绒花,心里一颤。

    “凤儿,你出来。”她朝凤儿招招手。

    牛旦突然抬起头,看着母亲。

    柳凤把正抬了一半的讲桌搁下,掸着身上的灰尘走出来。

    “你为栓儿戴孝了?”

    柳凤嘴一抿,两滴泪滚了下来。

    “是你爹叫你戴的?”

    凤儿摇摇头,腮上泪流乱了。

    梨花把凤儿拉到自己怀里,搂了搂她的肩,又从腋下抽出手巾,替肆泪。顺手一扯,把凤儿发髻上的白花扯下来了。

    “梨花婶……栓儿不会再回来了……我昨晚做了个梦……他不会再回来!”

    她哭得直抽噎。牛旦慢慢走到她们身后,瞪大眼睛,半张着嘴,样子是特别想问:栓儿在梦里说啥了?

    “栓儿托梦给我,说要我照顾爹和您,他说着话,七窍都在流血……”凤儿蹲下来,手捂住脸大哭。

    梨花让她哭得也流了泪。柳凤和那个在集市上帮人写信、伶牙俐齿的小姑娘相比,长大了十岁似的。怎么也看不出她是个苦命的女子啊!

    “孩子,别哭了,你把婶子心都疼碎了,啊?”梨花跪在地上,想拉凤儿起来。

    凤儿干脆坐在了地上。

    “快起来,咱回家好好哭去,啊?”梨花又说。

    牛旦这时走上来,两手抱住凤儿的腰,把她硬抱了起来。

    “你们别理我,叫我哭哭!栓儿走之前,我跟他还拌了嘴!……”她挣扎着。

    “别哭了。……难受你咬我一口吧……啊?”

    牛旦抱住嘶撒手。凤儿这才发现这是牛旦在哄慰她,“哇”的一声又哭了。是另一种哭。是女人又找到点倚仗,能发泄委屈的哭。

    “闺女,我不叫你戴这东西,是栓儿他还活着。”梨花说。

    牛旦不由“啊”了一声,叫得跟见了鬼似的。

    凤儿的哭声马上止住了,脸仰起来,干蔫了的花一下见了水似的。

    “婶子咋知道?”铁梨花看一眼牛旦,又看着凤儿:“婶子啥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