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

作者:严歌苓

    铁梨花 第八章(4)

    母亲悄声跟进庙门,站在那根漆味很浓的柱子后面。儿子跪了下来,双手合十。他五体投地膜拜的时候,她抓了一把香灰,洒在庙门口。

    离开盗圣庙之后,铁梨花几乎是紧跟在儿子身后回家的。这天夜里很安静,一声槍响也没有。

    清早她起床 梳头,站在院子里一遍一遍地梳着她的长头发。头发还是那么沉甸甸的。生牛旦之后得了一场病,也不知什么怪病,发烧烧得头发掉了一半。她那时以为她会顶着剩下的半头头发过一辈子了,可第二年掉了的头发就长回来了,长得恶狠狠的,比原先还茂盛。生牛旦的日子,像是上辈子的事。

    她正梳头,帖牛旦起来了。不久她听他叫道:“妈!妈!……”

    “咋了?”

    “我的鞋呢?”

    “噢,我给你拎出来了。上头尽是泥!”说着她把靠着墙根立着的两只鞋提起来,走过去,推开牛旦的门,“那,你看,踩成泥团 儿了。”

    牛旦接过鞋,迷迷糊糊的脸马上醒了。

    “咋踩这么多泥呢?昨晚还干干净净的……”

    “问你呀。”

    “我没出去……没去赌场。”

    “我没说你去了。”

    母亲笑笑,手指点在那鞋尖上灰白的粉面儿:“这是啥?看着咋像香灰?”

    牛旦用手指捻起一点灰白的东西:“是香灰。”他把两眼瞪向母亲。

    “会是香灰?不会。”母亲说。

    他求救地看着母亲的脸,希望母亲“扑哧”一笑,说“逗你玩!”可母亲也看着他。

    “看我弄啥?”母亲又笑笑。“你自己不知道我会知道?看看咱家的鸡呢?昨天放出笼子,没多久就都瘟了。要不我说这一阵邪气重陰气深,我自己做的事全不记得:把狗食搁在鸡笼里弄啥?把鸡全吃死了。”

    “您……您咋把柳叔家的狗食盆拿咱家来了?”牛旦跺跺脚。

    “我不拿过来,不就把黑子吃死了?你不是在柳叔家的这个盆里拌了食吗?”母亲一下一下地梳理她的长头发。头发黑黑的掩了她整个上半身。

    “……拌啥食儿?我有好几天没去柳叔那儿了。”

    “那事用不着你去。找个学生去就行了。学生都是穷娃子,没见过一块大洋那么大的钱。”母亲不紧不慢地说。

    牛旦只是喘气,越喘气越粗。

    “我恨那黑狗!”他突然发作起来:“它根本不是俺们原先的黑子!它一见我和柳凤亲,就咬我!毒死它便宜了它,该活剥它的皮,抽它的筋……”

    “我知道,孩子。”

    梨花把梳子叼在嘴上,双手拢发髻,尖尖的下巴往厨房墙上的黑狗皮一指。牛旦抽一口气,赶紧把眼睛转向别处。

    “我就不信它是俺们的黑子!……它是鬼变的畜生,会挑拨、吃醋哩……老公狗作怪,对它女主人动了邪念了!它肯定不是黑子,就是跑来冒名顶替黑子的野狗。没准还有点狼的血脉!我就是恨它!”牛旦咬牙切齿,好些天没刮的络腮胡 都乍起刺来。

    “我知道。”母亲绑好发髻,淡淡地笑着,淡淡地拍拍肩上的头皮屑、碎头发。

    “那您啥意思?怨我谋它的狗命?!算它狗命大……”

    “我想问问,你谋害这狗东西的狗命,究竟是嫌它老碍着你和柳凤的好事啊?还是嫌它冒名顶替原先的黑子?”

    牛旦给问住了。

    “反正我恨它。”他赌气似的说,憨小子的劲又上来了。

    这副憨小子劲让母亲疼爱至极。嘶吭声地走到儿子面前,把儿子抱着。

    “妈想请个媒人,到柳叔家去,给凤儿提个亲。”

    牛旦慢慢从母亲怀抱里脱了身。

    “看你的样儿!啥事那么愁人?……担心娶凤儿没钱?钱你甭愁,我给你预备了。”

    “我不愁钱。”

    “哟,董村顶大的财主董葫芦还愁钱呢。这个世上多大的老财都没有说他不愁钱的。你咋就不愁钱了?”母亲逗儿子。

    “妈,董村的财主也叫有钱?就他那三进院子,卖卖,在洛陽郑州也就够买个鸡窝。等我在洛陽、西安置下三进院子的房,我就接您去,好好享福……”

    铁梨花泪汪汪地看着他。她想,那是他醉时说的话呀。看来他醉得太沉,醒不来了。

    “妈您咋了?”

    铁梨花呆呆地,任泪水流下来。

    牛旦伸出憨憨的大巴掌,没头没脑地抹着母亲的腮、下巴。

    “别擦。我这是……我听着,心里头美哩。”

    “您不信?”

    “信不信我心里都美着哩。”

    “妈,这块地方,要说能称得上财主的,也就是我爸。”牛旦说。

    铁梨花的心少跳一下。血亲的骨肉,末了还是血亲。

    “既然你知道了,我就告诉你:赵老太太去世的时候,丢了句话,要他儿子找到他的长孙。”铁梨花心平气和地说。

    “您也听说了?我奶奶说,赵家财产,头一份就要留给我。您想想,咱家在洛陽、西安、郑州的房,就是给咱一栋,那还不胜过他十个董葫芦?”

    “我可是听说,赵家的告示一贴出来,几百个人都跑去认亲,连那四五十岁的人都想给赵元庚当儿子。”母亲说。

    “那有啥用?咱有证据。”儿子看着西北,目光狠狠的,充满殷切,“妈,只要您和我一块儿去,那啥都甭说……”

    “你姥爷是咋死的,我告诉过你没有?”

    牛旦不吭气了。他好像没听进去,两眼看见的是日后的光景:三进的大院,高大的马车……

    “你姥爷是叫赵元庚害死的。”

    “妈,咱总不能让那几百个二流子冒充我,去冒领我奶奶给我的那份财产吧?”

    梨花也变得狠狠的,说:“那可是不能。”她伸出手,抚摸着儿子的脸颊。

    “妈您这手老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