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牌记

作者:梁仝

梁昭要调任了。

一周前,总部曾与她沟通过这个人事变动的契机,但不确定是调动还是借调。对方的措辞很是诚恳且得体:期待梁小姐前来学习。当然,我们遵循您自己的意愿。

梁昭供职六年的这所咨询公司大本营在美国。从而可想而知,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行事风格,严谨倒在其次,那武德是最最充沛的。果然不出几日,她的直属老板Miranda就找到她,说是坐下谈一谈,其实就是催。

或者是逼令。

如果说前阵子梁昭还在犹豫,而事态真成了霸王硬上弓的画风,她态度突然极为果决,“我不会去的,Miranda。”

“小昭、”

“梁昭,”述职人冷冷抢断,落下二郎腿的同时坐正身板,“或者昭昭。”

“去总部不失为一个好的排练机会。你知道的,平台上会更宽广,能接触到更多资源,自身的发展空间和前景都比分部这边要可观。更何况总部调人从来秉承择优而取的原则,正因为你足够优秀,这个橄榄枝才会抛向你。换作别人,削尖了脑袋都享不到。”

Miranda终究是求人嘴短了。这个女魔头,当初梁昭刚进公司时可不这样,她就像《穿普拉达的女魔头》里经典的荧屏女大佬形象,不仅名字撞了,性格也别无二致。能干归能干,嘴是真的极为刻薄。

公司员工寻常的茶余吐槽里,她串场频率永远最高。又如何?能者上庸者下,亘古不变的道理,她照样稳坐分部一把手,压得众人敢怨不敢言。

但梁昭没在怕的,有事说事,强者相逢拼的就是勇。我们每个人都有软肋和错处可拿。她知道Miranda现在是有求于自己,她该把姿态架得高高地,即便身为下属,

“是因为择优而取且我足够优秀,还是,归根结底和顾铮有关?”

办公桌前的Miranda闻言,果真一闪神。

恍惚,梁昭从她眼里捕捉到一些女人之间的共情与悲悯。梁昭姑且将其理解为示弱的痕迹,有空子可钻了,得尝试切她下路,“倘若是的话,我作为六年工龄的元老,理应说声抱歉。很遗憾,我前夫的某些不良竞争手段导致公司流失了大批量客户,形象遭到重创。他是两袖一甩另起炉灶了,可这五个月以来,公司上下都在为他造成的损失揩屁股。于情于理,集体一份子都该为大局考虑、分担荣辱共同度难。但作为顾总的前妻,在证件上与他剥离夫妻关系的合法公民,作为梁昭个人,我没有任何义务去承担他一人种下的恶果。”

“你都说了,你有两个身份。在职务场合自然只谈前者。”

梁昭轻慢一笑,“恰恰相反,我不认为这二者可以分开而论。或者不妨说,正因为我顾总前妻的身份,这个紧要关节上,总部才动把我调过去的脑筋,来以此堵住悠悠众口。”悲观地说,在职场上,女人一旦同男同事沾点千丝万缕的干系,权色也好正经地男欢女爱、谈婚论嫁也罢,事情难免就变味了。事后人们谈论起你,总要缀个定语,

比如某某的前妻,甚至是小三小四姘头云云。

这也是数年来,人们谈及职场婚恋总要慎重三思的核心原因。

眼下,是上下属商榷也是多年的师生老友交心,梁昭都开门见山,“老实说,顾总跳槽那阵子,我是想过直接辞职走人的,起码留下来是最坏的择选。你同为女人也该清楚,话柄子落了就是落了,这世道再进步翻新,出了这档子事,我只能活在别人嘴里。”

“可是为什么终究没走这条路呢?”梁昭说到这,微微将脚跟从高跟里剥出来些。她喜欢穿高跟鞋,春夏秋冬皆是。都说高跟鞋是女人的第二条生命,但今天,这脉搏2.0反过来成了她的死穴。

双脚都略微泛着水肿,“因为这份工作我极为地用心且热爱。从一颗实习小白菜到当今这个位置,一步步爬到SPM(高级产品经理),我珍重每个阶段的付出,同等地,也珍重该有的应得的回报。”

Miranda不禁反辩,“去了总部,你职称照旧。”

“那我就更没有理由去了呀!”梁昭气极反笑,双手一摊,“哦,没有实质性的提升,相反我还要丢失在分部积累六年的无形资产,说到底,是打工人也是工具人罢了。”这是其中一点,此外的原因梁昭没说,毕竟牵扯到家务事。

调离若是在国内范畴那倒也罢,她也不至于这般反骨。偏偏一旦拍板就要去美国,这事给她们家梁瑛女士晓得了,管保把她头拧下来!

这些年,自从梁父谭主任去世后,母女二人相依为命过来,梁瑛的情绪敏感薄弱多了,也越发离不开女儿了。

明明年轻时好歹算个知识分子,也到底跟不上时代的节奏。前几天去商场因为扫码不成功和柜员吵起来,来电给梁昭的时候,又哭又跳脚。典型的即便露怯也不肯低头的性子,在这点上,梁昭袭她。

所以,出于各方考量都不能走。

双方拉锯到此,都有些失控。Miranda甚至拿梁昭的性格说事,“昭昭,走出舒适空间不好吗?是,我们每个人都喜欢安逸现状。可是要高枕无忧又要节节攀升,哪来那么好的事?天将降大任总是建立在苦其筋骨之上的。这一点,我想你比我清楚,你是最最要强不服输的个性。”

言尽于此,梁昭觉得再辩下去也没意义了。

她将手里的半杯无因拿铁饮尽,先行收场,“长话短说罢。调任这件事,除非是我个人工作上出了纰漏理应受到的制裁,或者总部那边的的确确需要我,否则一切免谈。”说罢落下纸杯,饮口上拓下的口红印,娇娆又惹眼。

“梁昭!”

Miranda断喝一声,喊停起身失礼的人,“注意你的谈话对象!撇开那些七七八八的,我总归是你上司。”

话里的警告台词已经很明显。即便你这回不配合,我们碍于律法也拿你无可奈何,但你真有胆子开罪我、开罪公司高层,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奉陪到底。

平日里给你脸了!穿小鞋而已,你且试试,难堪的到底不是我,

我怕什么?!笑话!

梁昭步子已到门口。一门之隔,能听到外间两位助理该是在偷听,静观其变之余,还窣窣地窃谈,你有没有Tims的券?

梁昭不闻身后语地拉开门。两个小姑娘俱是一骇,“梁总……”

“我有,你们拿去用罢,”说着,在app上调出兑换码,“正好我最近不喝咖啡。”

反客为主,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你。那二人怯怯地接也不好不接也难,最后还是收下了。拜别的话语只有:谢谢梁总,对不起梁总!

Miranda在这头恨得牙痒,乖乖,真当我不存在了。气急败坏的下场就是,她直接掼了桌上一沓文件,手指头捣捣梁昭,啐她,

赶紧滚!

*

“你什么时候到?”

梁昭自然不会滚,相反,她还要无所不用其极地留在这里。饶是当事人很清楚,这脸皮一撕破,未来很长的一段时日里她都不会好过。但这点软苦都吃不得,她就不是梁昭了。

都说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但这个忍总有阈值,看情况,侵犯到个人底线的利益领域了,凭何让步。资本家的嘴脸不外乎是:不能干别干了、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当下,从一场是非里收拾出来的梁昭坐在楼下餐厅,给手机里的人发短信。半个钟头过去也不得回复,她难免不耐起来。

不知道是生理情况的影响,又或者是情绪在刚才拌嘴时溅了些泥点子,此刻的梁昭,很毛躁易怒。侍者来问她点的茉莉花茶是否要续杯,她也面沉似水,“不用。需要续杯的话我会叫你,谢谢。”

这个谢谢是后来补的。与其说是对陌生人的尊敬,更像是一只手,来扶稳她心头焦躁而晃动的杯子,别泼别洒。

梁昭,苟住!

玻璃窗外一场雨初霁,天鸦青将晚。钢铁洪流裹挟着通勤众生相,汲汲忙忙的平凡人滚动着,都各有各的生计要顾。一双小情侣骂俏着从Muji走出来,女生疑似嫌男票不拎东西吧,嗔怪几句,男生忙用奶茶喂她。一点就着一哄又笑,嗯,年轻真好。

梁昭不禁手托腮,等待戈多般地睇窗外,她好久没这样的悠闲时刻了。人间正好,她忽而觉得一切都值得。即便心里鼓噪着,

即便不定能等到戈多。

七点缺一刻。侍者第三次职业本分地来问续杯的时候,店门口忽而泊下一辆黑色轿跑。

光暗也能辨清,奔驰S系450。

“不用了,我结账。钱放这里不用找。”从皮夹里抽出现金搁下,梁昭随即捞过外套起身,阔版的西装衣摆擦过椅子,她径直往门外去。

不出几步到路边,人还没会上面话先蹦出来,“顾岐安,你最好是刚下手术,而请你操刀的是某国首相或使馆大使。不然,和我们家谭主任以前迟到的后果同罪处理。”谭主任也是医生,当然,那是他还康在的事了。

话才完,又自行被眼前的光景推翻。后座人是由司机开门请下车的,微浮倒也潇洒的步子,一身精致西服,很显然,他才从酒局下来。

梁昭迟迟才等到的这位“戈多”,气度堂堂风流倜傥,站在油画般的霓虹里,眉眼好看极了。就是下床就疏离无情。

他单手抄兜,到梁昭半米开外就停步,“那么,也请你最好是有着某国首相到你家做客、钦点我莅临的理由,才急call我过来。不然,对话到此为止。”

“可你还是来了。”

“三、二……”男人倨傲地报数,随即不买账她的关子,掉头就走。

够冷漠。但梁昭也有更冷漠的,她懒懒的腔调嗳一声。不等顾岐安反应,拎着葆蝶家的墨绿手袋,紧紧追上去。

下一秒,钻进男人手臂和车门的圈围里。

顾岐安蹙眉低头间,就听到她信息量炸裂的宣判,“我怀孕了。”

扔下一枚炸.弹,“投弹人”就双手背后地退出来。而有人说时迟那时快,当即扽过她手腕,要号脉来确认真假的架势。

眼看着他整个不好了,眼神到形容都满满的失措,梁昭轻笑,“随便号。号不出我包里还有报告单。”

“怎么可能呢?”男人反应不言而喻,你他妈在玩什么把戏?

殊不知这世上,任何小概率事件一旦发生就是百分百。哪怕是医生也难防。

梁昭看着他寸寸破了攻防。她冷然抽出手,

夜色里,如一张画皮,血色感一帧帧从面上剥掉下来。此时此刻,高跟鞋又成了武器,她站得挺挺地去够他的视线,“是的,听起来很荒唐。但我们就是中招了,这段时间我也没有过其他男人。”

“怎么样?这个理由够不够发配你过来,比起首相微服私访。”

“不过呢,丑话说在前头。孩子留不留是我的事,但负不负责……”

说话人对顾岐安撇撇嘴,逼宫般的行为,她坦荡无比,

“就是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