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牌记

作者:梁仝

哭过了,梁昭又很快拣回包袱。

脑袋微微一别,让某人的?手顺其自?然?滑开。这是个抵触的?动作,不言而喻。

顾岐安心里忽而鼓动起微妙的?感觉,因为她刚出车祸那会儿,康复阶段里,就常常谢绝他所有义务或情理上?的?好意。有时候他正好休闲,科室那边没?活,想着过来看看她吧,削个苹果倒杯水什么的?,梁昭回回都是冷漠以对。

像一盏油枯的?灯,你再用引子?用火来点,都燃不着了。

“我不回家?。”梁昭说,她昨天既然?一个人跑来娘家?,一年?半没?敢碰的?车子?也咬着牙开了,就说明有多不想留在那个家?。

从前她怕死?怕车祸阴影,结果现在,家?成了更牢笼圈禁她的?存在。不见天日地压抑。

“你说人生相遇的?顺序重新洗牌,假设什么谭主任葬礼、我搬家?后的?事,其实说到底,就是在自?欺欺人。和我多说几句话、保持了联系又怎样?你就不会遇上?秦豫了嘛?”

梁昭好久没?有情绪失控的?体验了,这下一连两?天,对象还全是他。说话又语无伦次,心也跟放在地上?用脚慢吞吞碾踩般地,她觉得顾岐安根本没?认识到问?题的?关键,

并非秦豫本身,而是他处理秦的?方式。

“顾岐安,你当然?有权利在我之前,遇见并爱上?秦豫,甚至爱上?很多个她。我们?都有过去。我没?法?忍受的?只是你瞒我这么久。”

“你接受不了我瞒你。”

“对。”梁昭点头看向他,后者眼里满满沉寂。

“那么同理,我要怎么消化你即将和顾铮共事的?事实?”

吵架吵到互相揭短没?意思极了,也车轱辘极了,偏偏正常的?夫妻磨合里,这是永远避不开的?逻辑死?局。

就像梁昭昨天自?省的?,是个人都有占有欲、排他性,都想争取平等。

她房里禁烟,顾岐安就把火机捏在手里玩,火苗时亮时灭。他近距离审视面前的?人,“你凭什么认为和活人朝夕共处、抬头不见低头见,会比接济一个死?人的?老母亲杀伤力浅?梁昭,得多草包的?丈夫才能咽下这口气?”

梁昭短暂理亏,血条又立即回蓝,“可我没?想着瞒你呀!”

“所以,不是三十那天我听到你那通电话,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

坏就坏在这里。见光死?死?到一起了。

类比一下,仿佛她前脚才捉完他的?奸,后脚又被他发现“红杏出墙”。五十步笑百步。

梁昭一时百喙莫辩,“廿九那晚,我和濮素看完电影,回家?后原本想和你说的?。”

这点顾岐安倒是记得,记得那夜她在书房门口的?欲语还休,又如?何?“后来为什么没?说?”

“……”

二人就这样四目相对地各坐一处,嘴里起草着什么,心上?厘清着什么。

到底多了四岁,也是自?小随他那一对世故父母周旋人心的?人,很轻易就拿住了梁昭的?短,要她冷静想想,即便你有意沟通,但终究也是未遂。

而未遂的?原因是什么?

“是否你自?己?也清楚,捅破了,无论对方包容与否,都会威胁到婚姻?”本质上?,他们?初衷相同。

而人在情绪化的?时候,理智占下风,往往不关心初衷,只揪着后果不放。主观只看见错误,不容任何解释的?余地。

然?而,再不容诛的?罪责比如?杀人越货都尚有辩护人权。

更何况婚姻里,沟通、磨合,是不可或缺的?基本。

顾岐安任由她把老相簿抽走,同秀禾服一并放进衣柜,身子?也坐开好远,下意识地,状似想和他择干净。他还是慢条斯理的?口吻,“说实话我没?有必要瞒着你。”

梁昭眼前结起一层蒙蒙的?壳,没?说话。

“你爱我吗?”

“什么?”徒然?,她鼻子?又是一酸,怕耳朵坏了般地看他。

“我们?又是因为什么结婚的??”

答案肯定不是爱,乃至于,连最起码的?感情都没?。

反倒像是基于他们?多年?来的?交情基础,为了互利共赢,才达成的?同盟式婚姻。只不过区别于传统的?契约联姻,不是奔着合拢生意或钱财去的?。

梁昭这才有所动摇,拿不准自?己?如?此生气甚至嫉妒,是否蛮不讲理了。

顾岐安面上?严肃。手里捉着一支未燃的?烟,对半折断,又捏进手心,烟丝簌簌落地,像来不及握紧的?流沙,“当初决定向你求婚,一则是我本就有愧于你,以及那个无缘谋面的?孩子?。其实梁昭,它没?了,不光你受打击折磨,我也很挫败,怪自?己?疏忽大?意,不仅折损了一条生命还伤害了你;

二则,你能明白吗?你手术结束住进ICU那阵子?,我每晚都噩梦难休,回回上?班查房前也必须头一个去看看你,生怕你有什么闪失。车祸这东西有多可怕,我五年?之前就领教过一回了。”

“就在来找你的?前一晚,”他垂眸,“我还失败了一场手术。患者才五岁半。”

原本作为医者,他压根不该在生死?上?这么偏执。这在医院里太过稀松平常,且他们?受教育阶段,就有无数个从业经?验人说过,你们?来当医生,第一要义是别把自?己?看得多高大?上?、多能耐。

“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在安慰”,这才是他们?,见惯生死?慈悲亦冷漠。

但怎么说呢,秦豫的?死?确实是他心上?一块疤、一座山。

这几年?,无论如?何攀登都跨不过的?山。

当年?,秦父因为卷入一桩借贷官司被判失信跑路,父债女偿,家?境清苦的?秦豫只能返乡工作,顺便奉养老母亲。不是这个岔子?,她势必会留在上?海,二人同为临八直博专业,成绩优异,在一起时早就规划好了将来。

顾岐安喜欢秦豫,除了她身上?那股子?韧劲,在他逆境里的?不离不弃,其实说白了,也是她出现的?时机恰好。

那个年?纪,最最血气方刚的?时候,被荷尔蒙奴役再寻常不过了。就好比那句话,青春期少年?的?思想比下水道还肮脏。

可是谁说浊玉不能洁?顾岐安那会儿是真真专情她,秦豫后来毕业返乡,二人异地的?半年?里,他不时就打钱贴补母女,前前后后给了十来万。

这事后来被顾家?人晓得了,都不肯他们?再来往。顾父甚至骂老二,当个痴情种败的?还不是老子?的?钱!

父子?关系雪上?加霜。顾二也照旧我行我素。

秦豫那时候喜欢听音乐,但烧钱的?设备玩不起,顶多磁带CD了不得。顾岐安从室友周琎那里识得了黑胶这玩意,就开始攒,起初是攒给她的?,到头来也成了自?己?的?爱好。

可惜感情里,长?久的?单方面“施恩”注定导致失衡。秦豫后来多次提分手,理由也是不想做那种恬不知耻的?“捞女”。

二人都有傲骨。一个富养出来的?骄纵,一个穷且益坚的?清高。

秦豫清楚顾家?容不下她,同样,“你再痴再至情,也没?可能为了我和家?里恩断义绝。一段感情与其拖到不体面地收场,还不如?好聚好散,两?相安好。”

顾岐安问?她,“当真这么想的??”

吵得凶了,他也有些失理智,“去他妈的?好聚好散!从你今天这番话起,分也好,不分也罢,我们?都回不去了。”

是的?,回不去了。哪怕那八年?历历在目,拦在面前的?崎岖也足以倒塌往下走的?决心与斗志。

分开的?头两?年?,他们?还偶尔互通音信,或是同学会上?叙叙旧。圈子?里都觉得,秦看起来比顾抽身得更干净,至少她一直在努力还债、养家?,感情也有了新动向;

而他却迟迟留着过去的?一些印记,比如?那个文?身。两?性关系也比从前落拓好多,俨然?自?暴自?弃。

秦豫车祸后,第四年?忌辰,顾岐安专门去了她老家?。

一城夏雨一城湿。墓前,他碰到前来祭拜的?秦母,后者憔悴蹒跚,早已白头,但还清楚认得他,临别前也死?活要他收下几万钱现金才肯走。

她说这是我们?母女欠你的?,一直以来,都是小豫高攀也带累了你。

顾岐安眼里心里俱是一痛,他说没?有的?事,

“没?有什么欠不欠。当真说欠,那也是我对不起她。当年?意气用事,很多言语寒了她的?心。”

如?果可以,他情愿她好好活着,一为自?己?,二为老母亲。

他们?确实没?法?重新开始了,但生而陌路总好过阴阳两?隔。

恍惚,梁昭觉得眼前的?壳更厚重了,岌岌可危,一戳即破。

听完他口中的?往事,绘声绘色,十分具象。她仿佛亲眼看见一个蕙质兰心的?女人,看见她如?何体己?也扶持他,二人如?何相偎相依,最终还是玩不过造化弄人。

因为过分美好,所以毁也毁得很悲剧性。

应了那句“彩云易散琉璃脆”。

梁昭从前就说过,她之所以能大?方饶恕姜芙,不计较顾铮外头那些蹊跷的?莺莺燕燕,才不是格局多大?,而是她认为女人不该彼此为难;

错处出在男人头上?。既然?她值得一个男人记挂,心都易了主,就总归有可爱可取之处。

此刻亦然?。她认命般点点头,“换做我是你,有这段经?历,大?概也会终身难忘。”

可她终究不是他,不是戏里的?任一人。只是旁观者,还得在台下鼓掌捧场。

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1),

但观众入戏再深,都成不了演员。

顾岐安耳听着梁昭声线开始不稳,以为她又哭了,就曲着食指去捞她下颌。结果只看到一张冷素脸,无情更无怨。

他看进她眼底,“求婚之前,我左思右想都没?告诉你,一是顾及你当时的?精神状况,二就是,我们?没?有什么感情基础来让彼此交代过去。不是吗?”

“少来。你不过是怕我知道,知道你因为秦豫的?车祸影响,所以对情况类似的?我多多少少挟私了。”

梁昭不由问?,“我是她的?替代品嘛?因为秦豫死?了,抱恨终天了,所以我成了你偿还罪恶感的?客体。”

这下,对面端坐的?人一记蹙眉,作责怪状,“怎么会这么想?梁昭,这个想法?太荒唐了。”

“荒唐在哪里?”所以说,男女思维到底判若云泥。

顾岐安不怒反笑,“照你的?思维,我还想问?你,我和顾铮都姓顾,你有没?有哪怕一秒拿我当成替身?”

他诡辩,也认真回答,“你和她不一样。哪哪都不一样。至少我面对你的?时候,不会借由你身上?什么细节、五官或是神态想到她。性格更不必说。”

某人早说过,梁昭算得上?他遇过的?最聪明最骄傲的?女人。

再加一点,容貌也最上?乘。往人堆里一丢,其实比秦豫打眼出挑多了,后者更像是小家?子?的?苔花。

问?题是玫瑰再艳再曼丽,也并非每个惜花人都爱。

梁昭右手摸进风衣口袋,里边装着她负气摘下的?戒指。

昨晚,她翻来覆去难眠,起来上?厕所,没?想到老太太也没?睡。三更半夜地坐在沙发上?,黑黢黢骇了梁昭一跳。

问?怎么不睡。

才知道,外婆是在愁她。愁她今后如?何是好。

外婆说,按他们?过去的?作兴,媳妇孑然?跑回家?就是出大?事的?征兆。

她原本还有心思睡,才躺下吧,外边梧桐树上?老有乌鸦叫呢。乖乖,不得了,大?事不妙!

“怪我老顽固也好,传统封建也罢,我是真不想你再在婚姻上?出岔子?了。”

婚姻始终区别于恋爱,后者可以儿戏、轻巧地分合。但婚姻它关乎法?律秩序、三纲五常,也受道德和舆情监督。是极为庄严神圣的?一件事。

外婆不愿意昭昭第二次在离婚的?败仗里受累,在社会上?的?有色眼镜里过活。

“可是外婆,”梁昭语重心长?地叹,“我们?好像真的?熬不下去了。”

她让梁女士给自?己?几天缓冲。殊不知,一个晚上?就没?熬住,心神不宁,好像又回到当初得知顾铮越轨。

她很难不再度审判自?己?,究竟哪里不够好?

又或者,没?准她是那种活该一辈子?solo独美的?人吧。她被幸福流放了。

捱不捱得住孤独,也就那样了。

大?不了像她曾和濮素口嗨的?那样,等老了,一道住养老院去。

外婆食指头捣捣姑娘眉心,“说得轻巧。等你到了我这岁数,就晓得孤独终老有多苦了。”晚景凄凉,烛火零星。

梁昭涩涩一笑,躺到外婆腿上?,“你不会孤独的?呀,昭昭会陪着你……”

眼下,梁昭抬手徐徐够到顾岐安的?手腕,把他袖口从外到里,从毛衣到衬衣,层层剥开,“我以前听说,医生不能有文?身的?。”

精瘦有力的?手腕,青筋微显之下,烙进皮肤的?G&Q.

大?抵是年?岁已久,墨也些许褪色。有的?地方还斑驳了。

顾岐安垂眸看她,呼吸在彼此之间吹拂,“可以有。”他是大?二文?的?。彼时同秦豫感情最笃,年?轻人谈情总莫名有仪式感,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仿佛我把你黥面般地刻在身上?,就在与世界为敌。

某回,上?临床技能操作课,老师望见他手上?的?文?身,说了什么。

顾岐安忙问?会耽误任职吗。

“不会,”那老师又道,“话说回来,你现在才问?我会不会耽误。文?的?时候倒挺敢啊!”

是的?。义无反顾。

从来如?此,如?此孤勇。被家?里人发现后还领了父亲一顿家?法?。顾父断然?容不下这种邪性的?、上?不了台盘的?东西,棍棒撵着他洗了!你洗不洗,不洗老子?现在就砍掉你的?手!

他倒是没?敢以犯法?为代价教训逆子?,

可逆子?却敢一直留着文?身。

*

里间二人长?久地坐着。厅外,谭主任音容宛在的?遗像前,梁女士同老傅笑着话家?常。

暖洋洋日光之下,外婆躺在藤椅上?旁观,一会看看他们?,一会望望前姑爷。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在唱《杜十娘·沉箱》:

我今朝当了你郎君的?面,

把一件件,一桩桩,

都是价值连城异寻常,

何妨一起付汪洋!

梁昭松开顾岐安的?手腕,退离瞬间,他才看见掌心里平躺的?一枚女戒。

“我们?离婚罢。”

怎么就走到今天这步呢?

她心里一阵牵痛。

作者有话要说:注1:出自张潮(清)《幽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