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牌记

作者:梁仝

车子发动前,顾岐安就无比托大地叮嘱过小钱。

不是“开稳些”或“开快些”,而?是“跟紧些”。

跟紧?跟前面那辆?好家伙啊……

小钱心道这祖宗怕不是有病,想一出是一出。

岂料喝醉的祖宗会读心。他来的时候是个艳阳天,所以戴了副墨镜。闻言就食指穿入桩头处,把镜架整个打跌下来,眼神能杀人,

“你嗓子里?害了疔还是怎么着,有什么话不敢大点说?”

有何不敢?

仆人眼里无英雄。小钱说心?里?话,“您听我句劝,追车到底不是办法。凭太太那个性子,吃软不吃硬……”

“少?特么废话!”

……

眼下,再过半条路到小区门口。原本歪靠歇酒的顾岐安终于豁眼来,重新盯着前方车子的尾灯,留神一切可能的突发状况。

殊不知那厢,发现被尾随的梁昭即刻翻腕看表,九点缺一刻,应该还有人在加班,“顾总,麻烦你送我去趟公司,我突然想起有些重要文件忘了拿。”

顾铮:“你认真的?现在?”

“非常特别以及极其认真。”

原先搭车的几位同事都已下车,就着无外人,顾铮与她半真半假地戏言起来,“那么,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在我和他之间,下意识且趋利性地择了我?”

他侧回首来看梁昭。行车光影变幻里?,二人似有若无地对视,在考量,更在试探。

二顾最大的共性,无外乎他们都深知她是个聪明女人。从来明于事理并善于自保。

好比当年,她在迟到路上?就预感面试会很?悬,于是刻意别着孝章。要么以此博出位,要么至少暗示他们,我是家务事耽搁的。

她总得赌一项。

又好比她与顾铮离婚之后,姜芙大闹公司,有关梁昭陈年插足上?位的言论沸沸扬扬,她会明哲保身般地嫁给顾岐安。像个拿社稷奈何不了的苟且皇帝,偏安一隅。

顾铮说过,论心机,梁昭你不输给任何上?位者,坏起来能叫人恨得牙痒。

“别误会,”梁昭从后视镜上?收回目光,“我做什么都只跟从自己的本心。”

“好一个本心。”

顾铮轻慢一笑。

他得?帮她回忆什么,这话她并非头一次说。说起来,他们当初的暧昧关系还是顾铮未婚妻捅破的。

辜小姐难得来趟内地,也是想来查查岗,看这厮一天到晚究竟忙个什么,连个电话都没有。忙公事可以,我权当你在为我们两家以及将来的婚事博前程;忙着周旋莺莺燕燕的话,我可不答应!

熟料还真给她逮着了。

辜小姐当着梁昭的面摔了一盏茉莉茶,滚烫茶汤混着碎渣溅到她脸上,正房弹压通房般的嘴脸,“人呢,是一代坏似一代的。我晓得?,眼里也看多了。今天我懒得?动嘴皮子教育你,毕竟赖也得?赖老顾管不住下半身。反倒我还庆幸得很?,好在他没搭上什么不三不四没个斤两的野路子。谈起条件来也不慌被人给讹上。”

事后梁昭就同顾铮彻底切断了联络,哪怕是公司照面,她也躲着他。甚至向当时的直属领导请调,想调离到其他子公司去。

偏偏事与愿违。次日申请就被顾铮打了回来,梁昭才知道自己何其天真!

终审环节是绕不过顾铮签批的。

当晚,即将去深圳散心的梁昭就在机场路上?被他截住了。

顾铮直接下车上到她的车里,问她,如果我今晚选择与你一起走,或者该是出逃,

“你肯不肯回到我身边?”

人好像非得?离经叛道地做点“不对的事”方才快乐,方才灵魂自由。梁昭没有答复他可与不可,只是无比挣扎道:“顾总,我做什么都只跟从自己的本心。”

本心?好。

阖上?车门的顾铮系安全带,“那么,从现在开始你的本心就是我。”

眼前他也本想故技重施、旧话重提,结果箭在弦上?,死活也发不出去。

原因只是梁昭的眼神不同了,曾经有多炙热,此刻就有多寒冷,以至于无限清醒地告诉他,

“那你还是就近放我下车罢。谢谢。”

这一秒的梁昭才让顾铮开始承认,甚至服输。

她原本被他死死拿捏的软肋就是“情”。再高明的人也难逃在情字里?跌跟头,翻翻滚滚,磕磕碰碰,像一尊金漆神龛,豁了个斑驳口子,堕落腐朽就只是时间的问题。

但如今的她对他无情可言了。

找不到突破点,此题无解。

司机得到顾总的指令,徐徐靠边泊停。

后方奔驰也紧跟着停下来,间隔一米,拿大灯闪着这头。

顾铮还是想说些什么,“假设我们当初没离婚……”

“不一定。”梁昭能猜出下文,无外乎问她是否还有以后,可是站在现在时间轴上?的他们要如何去设想过去?

“我只能说,无论将来遇见谁、发生什么,你始终是我生命里最浓墨重彩的人之一。”这句她很?真心?,

“但是顾总,我们应该争取未来的种种可能性,而?不该是已然过期的‘如果’。你忘记曾经教过我的话嘛?因为黄了一家客户,你让我把失败经验利用到下个case里?,而?不是一味地拘泥不前、无用懊悔。”

她始终记得,也永远感遇。

*

推门下车的时候,梁昭看到某人斜靠在车头边,烟连抽个三四口,才衔下来掸掸灰。

他必然是喝醉了。梁昭想也知道,这人唯有在醉酒下才会做些疯疯痴痴的事。比如追车,亏他想得出来,警匪片还是谍战片看多了!

她甚至不想睬他,径直走进街边药店,买布洛芬。她还是苦受偏头痛折磨,每天靠止疼药吊着半口气。

结账的时候,她莫名其妙要了两盒解酒灵。

出店口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药扔他怀里?,“喝!喝完滚蛋。”

稳稳接住的顾岐安看也不看就把那盒药掷进垃圾桶,灯下抬眼看她,挑衅且无畏,“我要回我家。”

“那你回啊!谁还不让你回了?”

“这可是你说的。”

话音刚落,他就迈步走到她身边来,作势要双双把家还的架势。这个档口梁昭才发现他的车不知何时开走了,等一下,她不懂,这是搞什么名堂?“贼砍头的!真喝糊涂了你,这是我家不是你家!顾先生,请你自重。”

“有什么区别?”

强盗逻辑的意思是,从前婚前他就已把房子过户到她名下。

现如今劳燕分飞,产权还是以她之名。没有量变就不存在质变。

梁昭气到摸着额头喊天,“不可能。顾岐安我警告你,你今晚别想踏进我家家门半步。不可能你知道嘛?我完全可以报警让民警过来抓你,你那么想坐牢子就可劲造。”

说罢她拂衣而去。

不成想,徐徐夜风里,身后还是跟着他脚步。

晃荡却肯定,慢也亦步亦趋。

最最荒唐的还属那门禁保安,记性颇好,与所有业主都无比相熟。见顾岐安破天荒回来了,“诶呦”一声,“我就说你俩离了还得?合吧!看吧,猜得?准不准?”

梁昭无言以对,身后人却隐隐笑意,“嗯,那您要不指教一下下期六/合/彩的号码?”

忍无可忍的人回头同他发作,“谁跟你合了!你要不要脸?不要我还要,你再这样我打电话给丁教授了。叫她看看她的好儿子,上?台面的事偏不做,净干些没里没外的丢人勾当!”

她不知道,这句话误打误撞戳了他雷区,以及连日来坏心情的因由。

顾岐安即刻脸一沉,“你多大?闹不过就‘我告你妈、告老师’!”

恼羞成怒的嘴脸也只有蛮不讲理来对付。梁昭还在愣神,顾岐安就上前一步扽着她手腕,这会子他又不醉了,直管拉她向前走。

梁昭不依,踢他也搡他。被惹毛的人干脆气不过地捞住她下颌,呼吸里逼人的酒气,“怎么了呢?轮到老子就活该被你踢打?今晚要不是我跟过来,你怕不是早和那狗东西快活去了!”

“你胡说!”

别开脸的同时也狠狠刮开他的手?,梁昭忍忍才没一掌掴上去。

二人对弈且纠缠着一路,倒也齐齐上?了电梯。她对着梯门整理仪容,气息急促地声明,“你这是在做什么?下三滥的伎俩,也不怕跌份?还要我说多少?回,我们已经离婚了,字面意思,不该来往的意思。顾先生,你给我些个人空间行嘛?或者,麻烦你放过我,好?”

这个女人绝情起来是很可怖的。你不信就只有句句往她枪口上撞的下场。

譬如顾岐安反问,“放过你?我当真不放过你,还能由着你到今天?”

梁昭就秒答,“呵,那么你眼下又是在干什么?”

电梯门开,前方的人缓缓回过身来无比戏谑地看他。带妆一晚的雾面容颜此刻也些微褪了,可还是好看,她从来这般美且夺目,素颜美得松怠,盛装也不怕紧衬。

顾岐安心?底无端恶咒起来,咒当年她的周岁宴上,那些个多嘴多舌的人,说什么眼泪要还他唯有娶她才足矣。

结果一语成“谶”,谶得好像他今生非她不可了。

他真真没有一秒想过去找别的女人。除了当年结婚之前,他无可无不可的生活姿态,将就也好搪塞家里人也罢,或许除开梁昭还有其他择选。

可是如今不会,光是想他今后要再娶、她要另嫁,顾岐安就不甘心?,是那种很?多事情你不争取就草草放弃的不甘心?。

顽劣共欲念齐齐驱使着他,在梁昭进屋要拒他门外之际,顾岐安狠狠抱住她。

数日来的种种思绪一夕间倾塌了,塌在他言语中,泼在她肩上,“昭昭,我想你。”

梁昭被迫后背抵在墙上?,心?神俱惊,她疑心?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我想你。”

顾岐安索性摒弃全部上乘的言语技巧,因为他相信,真情自有回音。

他把梁昭捞抱起来,单手?关上门,与她一并栽跌在床上?。才两个月,屋里?陈设处处使他陌生,好在她没变,还是他樟脑丸香气记忆里?的样子,是杯握起来冷尝起来热的水,是衣服上?如何也熨不平的褶皱,是袖在袖口里的一缕风。

挣扎与博弈里?,他低头去亲她,无限温柔也无关风月地亲,从眉心?到双唇。顾岐安什么也不想做,哪怕她剥光了衣服,他此刻也只想爱护般地亲她。

因为这世上?所有的珍馐,都只适合细品,而?非朵颐亵渎。

梁昭自然不配合,“你个臭流氓!放开我!”

结果这人好端端与她说了句题外话,“我那天看书,看到叶嘉莹先生说,菊花的枯萎是很触目惊心?的,所有花瓣皆在蒂上?缩成一小把,把生老病死的过程展示给你看。”

他下意识想起好多人。

丁教授的凋零,抑或是梁昭的故步自封。

“我不能总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意的人枯萎。总得做些什么。东隅已逝,桑榆非晚,不是吗?”顾岐安在梁昭眼里看到些许动容的痕迹,他再度低下来,衔住她双唇。

痒梭梭的呼吸闹得她推搡个不住,无奈气力悬殊,或者,是她不肯承认的心?软,她忽而?泄下力来,双臂任由他带着攀到他脖子上?。

这是个漫长,且足以住进彼此灵魂里?的吻。

梁昭说,你这人太恶劣了。

顾岐安笑,那还不是怪你。

直到再不换气就只有窒息的地步,某人才放开她,醉醺醺地倒去边上?。梁昭牵牵裙摆起身,结果又被他拽回去。

后背贴着他前襟,顾岐安无比蛮横地说:“陪我躺会儿。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我给你拿醒酒药!”

“不需要。”

晚风吹浫开旖旎的话音,“你就是我的醒酒药。”

作者有话要说:推一本朋友的文,金呆了《罗曼蒂克药丸》。熟男熟女破镜重圆,差两章就完结了,欢迎入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