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牌记

作者:梁仝

原本?顾岐安今晚也?得去趟医院,虽然没班,但得去科教楼实验室转转。

下半年新一?轮本?科毕业季,研究生选导方向定下了。顾岐安让几个积极分子先在实验组里帮帮忙,多实干,才知道纸上得来终觉浅。

全?院优秀导师比比皆是,而顾岐安手下名额意外地抢手。

一?来他不算什么大牛,比起主委、主任、院长之?流,竞争压力自然小些,也?能有足够的精力与资源顾到你?;二来因为才从国外归来,年纪又轻,接受过方法派和前端培训,实验技术或写作?技巧都能信手拈来。

再一?点,个人魅力加分。人缘好且能和学生脾性相投。

看过的都晓得顾老师的招生信息有多俏皮……以及暗.黑:

师生关系:可以不称呼我“老师”,只要?你?头够铁;

吐槽仔细别?让本?尊听着,不是玻璃心,是我怕会忍不住“开麦对线”。

既然僧多粥少,就注定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暗箱操作?。

两个月前,医务科的许主任阖家来病房拜会丁教授,一?并盛请顾岐安吃饭。某人才想?起来,之?前代?课遇到的那位许师然,以及她发到邮箱他只来得及程式化过目的自荐邮件。

其实这学生底子不差的。科科绩点优都在其次,发表过的文章数量及引用度在同?届里算佼佼者,科创比赛经验更?是丰足。

只他那阵子太忙,私生活乱成一?团糟,阅后就忘了答复。

更?何况,顾岐安同?许主任实话实说,“这么好的苗子,屈就给?我,顾某委实怕耽搁了。以她的条件完全?可以去联系一?些大牛。”

许不以为然,“小顾,不瞒你?说,我和她母亲也?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都晓得那大牛再好,也?难免一?领进门就由你?自生自灭,草里冬瓜草里长的下场。所以两相权衡,我们认为还是找你?更?合适。”

盛情难却。彼时顾岐安只能先行应承许主任的邀请,也?感激他器重并信任。其余事等考虑一?二后再定。

结果没几日,顾岐安去病房的时候,丁教授又把这件事搬出来细说。

当母亲的另有一?番打算。她劝老二接下那弟子,不为别?的,就权当是为升迁之?路铺路。即便她深信以顾二的才干升去正高易如反掌,但这几年医院关于这方面?把控的风气紧,有资格不等于有机会。

且她过来人的角度考虑,其实更?期翼小二慢慢从临床迁去行政。

“你?父亲这人不消我多说。要?么商贾要?么仕途,其余他一?概看不上眼。你?要?当真能在行政上谋条路子,将来获益只多不少。”

丁教授说,那许主任她过去有过些许交情。在院里是个很受爱戴的元老,人脉关系网不在话下,“人情嘛,礼尚往来的东西?。今朝他欠你?一?桩他日必得同?等地归还。”

“我要?说我不高兴走仕途呢?”

“无知的蠢物!”

丁教授怒其不争。可怜天下父母心,她自觉时日无多了,因此日日夜夜都在为小二和遥遥焦心思,只想?在死前能为他们多博些什么。

那阵子饶是她待在医院,家里那一?摊也?自然有秋妈给?她递话。说老大怎么怎么“得势”,如何讨顾父喜欢,相比之?下,老二就跟垃圾堆里翻出来似的。

这话丁教授如何肯听,以至于气到也?顾不上涵养了,吊梢着眉眼责备秋妈,“胡说个什么!我家岐安和他顾岐章,谁才是正经‘嫡出’,这话我平常不稀罕计较,连你?在这个家待了几十年都不知道嘛?”

她自诩不是个规行矩步的女人。可是在很多认知上,还是步了中国千百年来精神“裹脚”的余孽遗害,把结婚和生儿育女都当作?使命;

牺牲性地为儿女哺乳、奉献,就更?像她这一?生不得不完成的仪式。

从小到大,顾岐安几乎没见过母亲生气。她始终是不温不火、落落大方的书香模样,哪怕他在外头斗殴闹事,惹得一?身?脏回?家来,丁教授也?只会淡淡罚他,去书房里抄书抄经吧。抄到什么时候心思静下来,就饶过你?。

秦豫那事败露了,一?家老小都气得不行,也?只有她理解顾二,“我为什么要?气?气你?为情昏了头还是终日浪荡无所事事?这些都再正常不过了。凡夫俗子谁不会犯错栽跟头?更?遑论?你?这根本?不算错。”

后来顾岐安甚至觉得,他天性里有种为感情献祭自毁的倾向,也?全?是随母亲。

所以,一?向好脾气的人突然严苛动怒起来,乃至拿自己的病胁迫他,顾岐安只好勉强答应。

收下了许师然作?学生,也?承诺母亲,愿意将仕途考虑在内。

*

眼下,去实验室的安排被打了岔,顾岐安也?只能在师生群里知会他们:

今晚不过去了。你?们也?不必待太久,早点回?家,实验结果等明早过来再看。

群里一?时炸开锅。小崽子们可算找到契机和老师口嗨了:

老顾,小白鼠平时都谁在照顾啊?好家伙,生了一?身?跳蚤,我们现在身?上还痒着呢!

顾岐安:“老顾”是喊谁?

众人排队形:喊你?。

顾岐安:哦。每人各加两项实验图表分析,这周日交。我不怕多改。

有人哀嚎:人哉?!

只有那许师然极为自觉地领命,在哀鸿遍野的气氛里好违和地来了句:

收到!

大家伙无语但也?习惯了,习惯这厮永远积极的觉悟性。一?来学霸嘛,他/她总得有些与凡人划分开的地方,或过分殷勤或高度自觉;二来众人都心知肚明,这位是个关系户,不仅在于其父亲是医院里的干部,而且据说……

其他几个学生小窗说小话:不是说许师然她爹有意撮合顾老师和她姐姐?

A: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可不敢乱说,回?头叫老顾晓得了,他、他骂死你?!

B:是姐姐就没意思了。要?是妹妹,我还能嗑一?把子师生恋。

众人:你?特么嗑药鸡?啥都能嗑得动!

……

车子里的议论?对象不得而知这些背后的风言风语。只揉揉眉心,略微疲倦地关照小钱,尽快赶去医院。

不是这个岔子,按理他今晚势必得在实验室逗留到学生们都安全?到家才罢休。说实话,有时候顾岐安会相信人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良言。

早十几年他没为了忤逆父亲而选择从医,没有这一?步步积累直到今天外人眼里还算正派的形象,大抵他早在某个温柔乡或者销金窟里荒废浮浪掉了。

他从来不是个光风霁月的人,也?够不上浪子回?头金不换的传奇。

只是从秦豫出事那天,或者决心回?国来找梁昭起,他突然想?要?好好生活,

也?希望那个与之?好好生活的人名字里,一?笔一?划,都足以牵动他的心。

*

顾岐安赶到的时候,梁昭正坐在急诊室的候诊椅上,身?边靠着个濮素。

乍一?眼可把他吓得不轻。这两个平日里最最体面?有包袱的都市女郎,眼前齐齐挂彩着脸,一?个眉骨刮破了皮,一?个蓬头垢面?。

关键边上还站着两位看起来像在善后的民警。

其中一?位问顾岐安,“你?是家属?”

某人看一?眼梁昭,尽管不敢置信,也?镇定答他,“我是。”

“那好。有些事情需要?你?了解一?下。”民警说,他们是来处理今晚闹市某家酒吧滋事案件的。

事件前因后果,无外乎是寻欢作?乐的场子里,某个不长眼的鲁莽招惹了些是非,疑似搭讪濮素不成吧,就动手动脚。可惜遇到的不是善茬,当场两耳光招呼上去。

民警说到这不由一?笑?,指指梁昭,“这位小姐还抄起酒瓶子砸对方的头。”

顾岐安:“……人没事吧?”

“倒是无大碍。但对方要?求赔偿,开的价目不小。毕竟见血了。”

知悉来龙去脉后,顾岐安很稳当地与民警商谈,“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这属于正当防卫。而且同?志你?也?看见了,我们的人也?受了伤,起因和主责更?不在她们。”

随即走去一?旁联系在公安里供职的老朋友。也?留了号码给?民警,约定明天亲自会会对方。这事暂且就打发了。

某人再从诊室那边要?了两个冰敷袋子走去梁昭面?前,站立的视角,他只能看见她耷拉的后脑勺。

“别?的没学到,学人打架斗殴了是吧?”顾岐安奚落着,把她的脸拨起来。而护士正巧端着换药盘要?来给?她清创缝针,他接下,戴上一?次性手套,“我来罢。你?去忙你?的。”

灯下面?对面?,细瞧才发现她破相得不轻。

眉骨和嘴角都破了。烂番茄色号的口红更?是长长地花到耳根边上,活像个裂口的小丑妆。

无语好半晌,顾岐安才隐隐笑?意道:“梁小姐,你?是不是打算一?天备一?份盲盒连番叫我惊喜?”

冰凉酒精棉辣辣地触到伤口,梁昭躲避也?冷嘶,“侬脑子拎拎清楚呀!人家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不打回?去像话嘛?!”

民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今晚原是陪濮素去买醉的,后者这阵子和陆岳阳闹分手,姐妹俩又好久没去酒吧了,就去了那种夜店型的迪吧。酒喝到一?半,都准备撤了,舞池里忽而有个小开对濮素毛手毛脚。被抓现行还不认,问她,装什么清高,摸不得?

梁昭如何能忍?两厢厮打几番,不解气,当即抄起个酒瓶往那人头上一?砸……之?后,就在这里了。

顾岐安:“嗯,倒是胆大。也?不怕把人砸开瓢。”

一?旁理好头发的濮素添油加醋,“当真开瓢那也?是他该!一?个男人还动手打女人,你?不在场呀,他甚至动脚踹昭昭肚子。”

顾岐安闻言,停下手里动作?,问梁昭,确有此事?

“嗯。”否则她也?不会肚子疼。

尽管她这段时间,时不时就因为那个病会周期性腹痛。但这次疼得尤为狠些,出酒吧的时候,差点一?弯腰吐出来。

顾岐安紧一?紧目光,指腹在她伤口周围轻轻打旋。他再问濮素,“老陆人呢?”

“他‘死’了。”

“所以前任这种存在,在你?们心里是不是一?分手就和死了没差?”

“不然呢?”

二位小姐异口同?声。

顾岐安忍不住轻咳,委实有被内涵到。

伤口处理完毕,从医院出来,小钱先驱车将濮素送回?家,再听从顾岐安的指示就近开去一?家酒店,放他和梁昭下来。后者本?能好奇,“你?都没个正经落脚地嘛?”

“没有,”他一?脸无辜,答得半真半假,“有也?和没有无差。偶尔做手术到下半夜,图方便就索性开个房间睡觉。”

某人把梁昭安置到开好的房间,自己再下楼来买解酒药和纱布,路过水果店时,又进去称了一?袋圣女果。

折回?房间的时候,负伤人员已经大剌剌躺在床上睡着了,身?上外衣也?没脱。顾岐安必须叫醒她,因为她衣服上沾血总得换下来清洗。

扰人清梦的人和她说笑?,“你?打呼噜了。”

梁昭即刻一?个鲤鱼打挺坐起,“真的假的?”

“真的。”他骗起人来总是毫无破绽。

好。黑历史又加一?桩。梁昭甚至觉得不悄默声杀了他灭口都无以解气且自保,他知道的太多了。

她一?时还缓不过来酒气,只懵懵地坐在床上,看他脱下外套,挽起衬衫袖口去清洗圣女果,然后回?来,送到她嘴边投食状,“吃一?点,解解酒。”

“我打完人的样子是不是很像小太妹?”

“是。总之?不像我印象里的梁昭。”顾岐安说,记忆里她从上小学起就极为地正面?人物,每天校服红领巾,是那种别?个三道杠就能管你?眼保健操开小差的纪律委员形象,

“今日算我三生有幸,见到你?不为人知的一?面?。何止是惊喜,简直堪比看到我们纪正明主任’下海‘跳钢管舞。”

这是个什么清奇类比!

可梁昭也?有话说了,“顾岐安,其实我才没那么正派……”乃至犯过很多不道德不正确的错误。

“道德是什么?”有人背靠着台桌抽烟,“这种用来自律而非他律的东西?,又何须在意别?人的眼光。换句话说,除了你?,没有任何人能置喙或干预你?的人生。”

二人一?时沉默。他问起更?要?紧的正事,“你?后来没去看医生?”

“没有。”

“为什么?”

“一?则因为没时间,二则我认为没有必要?。子宫坏了就坏了,我又没打算再要?孩子。”

梁昭说这话才不是意气或者破罐子破摔,纯粹是,这东西?委实会有阴影。都说事不过三,可轮到怀孕及人命一?事上,有个两次就够她受的了。

“哪怕我以后再婚,也?会头一?个和对方说好,我不会要?孩子,也?生不了。”

不等顾岐安有什么反应,她仰躺着栽倒在床上,拿过手机,看到Miranda约她明晚去餐厅吃饭。

梁昭回?了个“好”。丢开手机,就看见顾某人已经脱下衣裤,赤/身?/裸/体地去冲澡,十几分钟后,他出浴也?只在腰间草草裹了层浴巾,接着直剌剌上床来,往被子里一?钻,把梁昭揽进怀里。

夜深且寂静。她借着些酒劲与他吐真言,“你?有没有发现,比起一?地鸡毛的婚姻我们显然更?适合现状?”

“你?是说你?不适合柴米油盐,还是说我?”

“都有。”某人的呼吸落在她肩头处,痒梭梭地。梁昭不得不翻个身?,由他从身?后环抱着。

“梁昭,你?有没有发现?在你?眼里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日常,都能难得像应试应聘一?般,这这那那地考虑一?堆元素。而你?当年一?时脑热叫我娶你?的冲劲去哪了?还是到头来我就是你?的收容所或者感化院?

说实话,我至今还搞不懂你?要?离婚的根本?原因。

如果单因为孩子,我们大可以一?起面?对。再不济生不出也?能领养。”

梁昭脑子里又闪过那日的见闻,心上一?恸,就打发他,“睡觉罢。我好困。”

可惜顾岐安迟迟难以入眠。以至于她睡着了,他必须起床抽几根烟才能解闷,心里就是好烦,但也?说不上是烦她。

到这个年纪,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奢想?,求不得爱不能更?无法死人。他觉得他和梁昭无非三种结果,最好的是和好,不好呢?要?么从此陌路要?么还能念旧情做个朋友。

照家里那个氛围,他早共晚会再婚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只是一?想?到“算了”这个词,顾岐安心下就会鼓噪起绵且密的郁滞感。

窗外别?的一?弯弦月徐徐跌下去的时候,他手机收到条微信,是许主任约他,

明日可否有空?一?道吃个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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