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

作者:毕飞宇

    这么快就能在推拿中心站稳脚跟,都红不敢相信。好在都红是一个自知的人,知道自己的手艺还不足以吸引这么多的回头客。其实,问题的关键早已经水落石出了,都红还是占了“长相”的便宜。这是都红第一次“行走江湖”,她还不能正确地了解一个女子的“长相”具有怎样的重要性。都红现在知道了,“长相”也是生产力。

    与“长相”密切相关的是,都红的回头客清一色都是男性。年纪差不多集中在三十五至四十五岁之间。都红对自己的吸引力是满意的,自豪了,当然,也还有陌生。这陌生让都红快乐,是一个女性理所当然的那种快乐。要不是出来,她这一辈子可就蒙在鼓里了。都红知道自己“漂亮”,可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美”。“漂亮”和“美”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了,它们所涵盖的是完全不同的本质。都红的自豪其实也就在这里。可是,都红同样发现了一个基本的事实,年轻的、未婚的男士很少点她的钟。这让都红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寥落。不过都红很快又找到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年轻人身体好,一般不会到推拿房里来,几乎就没有。说到底,并不是都红对他们缺少吸引力,而是都红从根本上就缺少这样的机会。如果他们来了呢?如果呢?也很难说的吧。

    知道自己美固然是一件好事,有时候,却又不是这样的。都红就感到自己的心慢慢地“深”了。女孩子就这样,所有的烦恼都是从知道自己的“长相”之后开始的。事实上,都红都有些后悔自己的“长相”了。

    生意好,接触的人就多。人多了就杂。人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什么样的人都有。差别怎么那么大的呢?可以说,一个人一个样。都红看不见那些男人,但毕竟给他们做推拿,毕竟在和他们说话,他们的区别都红还是一目了然了。有的胖,有的瘦,有的壮,有的弱,有的斯文,有的粗鲁,有的爱笑,有的沉默,有的酒气冲天,有的烟气缭绕。但是,无论怎样的区别,有一点他们又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手机。有一点就更加一样了,每一部手机里都有它们的“段子”。都红听到的第一个“段子”是这样的,说,在乡下,一个丈夫下地干活去了,老婆的相好的当即赶了过来。还没有来得及亲热,丈夫却回来了,他忘了拿锄头。老婆急中生智,让相好的躲麻袋里,并把他藏在了门后。丈夫扛着锄头,急匆匆又要走。走到门口,突然发现门后多了一个麻袋,满满的。他踢了一脚,自语说:“咦,麻袋里是什么?”相好的在麻袋里大声地喊道“玉米!”

    这是都红听到的第一个段子,笑死了。连着听了好几个,段子开始复杂了。并不是每一个段子都像“玉米”这样朴素的。都红年轻,许多段子其实是听不懂的。听不懂就必须问。她傻愣愣地盯着客人,一定要把“包袱”的含义问出来。但都红的话音未落,一下子又无师自通了。这一“通”就要了都红的命,都红感到了龌龊,太污浊,太下流了。血直往脸上涌。都红无比地懊丧,觉得自己也一起龌龊进去了。然而,段子是无穷无尽的,天长日久,都红居然也习惯了,你总不能不让客人说话吧。都红很快就发现这样一种类型的男人了,他们特别热衷于给女生说段子,越说越来劲,就好像段子里头的事情都是他们做出来的。都红不喜欢这样的男人,装着听不见。就是听见了,都红也装着听不懂。难就难在都红听得懂,这一来她就忍不住要笑。都红不想笑,但笑是很难忍的,都红怎么也忍不住,只好笑。笑一回就觉得吃了一回苍蝇。

    因为每个人都有手机,每个手机里都有段子,都红知道了,这个世界就是手机,而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段子。

    段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荤。荤这个字都红当然知道,它和蔬菜相对,是素的反义。荤的背后只能是肉,和肉有无可分割的关系。对于荤,都红实在是害怕了,浑身都不自在。听的日子久了,都红对这个世界有了一个大致上的认识,也可以说,判断:她所处的这个世界是荤的。她神往的、那个叫做“社会”的东西是荤的。所有的男人都荤,所有的女人也一样荤。男人和女人一刻也没有闲着,都在忙。满世界都是交媾,混杂,癫疯,痴狂,毫无遮挡。都红都有点庆幸了,幸亏自己是个瞎子,要不然,眼睛往哪里看呢?每个人都是走肉,肉在“哗啦啦”。

    都红还记得第一次离家出门的情景。那时的都红的确是恐惧的,她担心自己不能在这个社会上立足。但是,必须承认,都红在恐惧的同时心里头还有另外的一样东西,那东西叫憧憬。她是多么地憧憬这个世界啊。她憧憬陌生的人,她憧憬陌生的事,她憧憬不一样的日子。那时的都红是怎样的蠢蠢欲动,就希望自己能够早一点被这个世界所承认、所接纳,然后,融进去。生活有它的意义,都红所有的梦想都在里头。可现在,铺天盖地的手机和铺天盖地的段子把生活的真相揭示出来了,这个世界下流,龌龊。太脏了,太无聊了,太粗鄙了。都红没有什么可以憧憬的了,从皇帝到乞丐,从总经理到小秘书,从飞行员到乘务员,从村长到二大爷,都一样。都红就觉得自己每一天都站在狗屎堆上。她必须站在狗屎堆上,一离开她就不能自食其力了。她迟早也是一块肉,迟早要“哗啦啦”。

    事实上,沙复明已经开始对着自己“哗啦啦”了,都红听见了,沙复明的手在自己的脸上“哗啦啦”。他一定还想通过其他更为隐蔽的方式“哗啦啦”。沙复明在逼近自己。一想起这个都红就有些紧张,她的处境危险了。都红时刻都有可能变成一丝不挂的玉米,被装在麻袋里,然后,变成手机里的笑料。

    都红在严加防范,可也不敢得罪他。再怎么说。沙复明是老板啊。他说走,你就只能走。走是容易的,可是,上哪儿去呢?就算能换一个地方,一样的。哪里没有男人?哪里没有女人?哪里没有段子?哪里没有手机?天下就是装满了玉米的麻袋,天下就是装在麻袋里的玉米。

    都红选择了无知,客客气气的。她对沙复明客气了。不即。不离。不取。不弃。你就“哗啦啦”吧,关键是怎么利用好。无知是最好的武器,少女的无知则是核武器,天下无敌的。无论你沙复明怎样地“哗啦啦”,都红很无知。装出来的无知是真正的无知,一如装睡——假装睡觉的人怎么也是喊不醒的。

    沙复明痛心了。他是真心的。为了都红,他已经放弃了他的信仰,不再渴望眼睛,他不再思念他的“主流社会”了,他愿意和没有眼睛的都红一起,黑咕隆咚地过自己本分的日子。他开始追。都红有意思了,不答应,也不拒绝。懵里懵懂。什么都不懂。无论沙复明怎样表达她都不开窍。她的口吻里头永远有一种简单的快乐,像一个孩子在全神贯注地吃糖。沙复明迂回,暗示,恳求,越来越急迫,越来越直白,都红就是听不明白。沙复明还能怎么办?只有实话实说了,其实是哀求:“都红,我爱你呀!”

    都红可怜了——“我还小哎。”

    沙复明还能说什么?都红越是可怜,他就越是喜欢,滋生了做她屏障的欲望,一心想守护她。魔怔了,不能自拔。好吧,沙复明不只是魔怔了,还倔强,你小,那我就等。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后年,后年不行,大后年,大后年不行,大大后年。你总有长大的那一天。沙复明坚信,只要有耐心,关键是,只要一直都爱着她,他沙复明一定能等到都红长大的那一天。

    这等待当然是私密的,高度的隐蔽,仅仅发生在沙复明的心里。沙复明谨慎得很,再怎么说,他好歹是一个老板。他不能给员工们留下以权谋私的恶劣印象。还有一点也很重要,沙复明毕竟也虚荣。他要是明火执仗地追,难免会招致误解,他是仗势得来了爱情。很不光彩的。在水落石出之前,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的好。

    沙复明却错了。他的心思有人知道。谁?高唯。作为推拿中心的前台小姐,高唯在第一时间已经把沙复明的心思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了。盲人很容易忽略一样东西,那就是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没有光,不可能成为心灵的窗户。但是,他们的眼睛却可以成为心灵的大门——当他们对某一样东西感兴趣的时候,他们不懂得掩饰自己的眼睛,甚至把脖子都要转过去,有时候都有可能把整个上身都转过去。沙复明近来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可是,只要都红一发出动静,沙复明精神了。脖子和腰腹就一起转动。在高唯的眼里,都红是太阳,而沙复明就是一朵向日葵。静中有动。他在谛听。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神情已经参与到都红的行为里去了,嘴唇上还有一些特别的动作。很琐碎。有点凌乱。一个突然的、浅浅的笑;一个突然的、浅浅的收敛。那是他忘情了。他在爱。他的样子不可救药。

    高唯就这样望着她的老板,一点也不担心被她的老板发现。

    有一点高唯却又是不能理解的,只要都红一走动,沙复明的脖子就要转过去,他又是如何判断的呢?他怎么知道那是都红的呢?高唯感兴趣了。她就盯着都红的两条腿,认真地研究,仔细地看。一看,答案出来了。都红的行走和小孔一样,都是左脚重,右脚轻,当然了,十分的细微。但小孔是用脚后跟着地,都红先着地的则是脚尖——都红比小孔要胆小一些,每迈出一步,她总是用脚尖去试探一番的。高唯闭上了自己的眼睛,谛听了一回,果真把都红的步行动态听得清清楚楚的了。

    就在当天的晚上,高唯成了都红的好朋友。到了下班的时候,高唯拉住了都红的手,一直拉到三轮车的旁边。都红还在犹豫,高唯已经把她搀扶上去了。她替都红脱了鞋,都红就舒舒服服地、软软绵绵地坐在了一大堆的床单上了。都红的感动是可想而知的,高唯好。真是一个热心肠的人。自己什么都没有,高唯能这样对待自己,只能说,她命好,这样好的人偏偏就让她遇上了。

    高唯就这样成了都红的朋友。近了。距离是一个恒数,都红离高唯近了,离季婷婷必然就远了。都红在这个问题上是有点内疚的,说到底,她势利了。这势利并不只是为了一辆三轮车,而是为了眼睛。再怎么说,高唯是一个有眼睛的人,都红需要一双明亮的眼睛成为自己的好朋友。

    两个人越来越好,很短的时间就发展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不过,都红一直没有把最大的私房话告诉高唯。关于沙复明,她一个字都不提。都红是不可能把这样的秘密告诉高唯的。也不是都红信不过她。说到底,不同的眼睛下面,必然伴随着一张不同的嘴巴。盲人和健全人终究还是隔了一层。适当的距离是维护友谊最基本的保证。

    高唯也不是对都红一个人好,平心而论,她对所有的盲人都是不错的。但是有一点,高唯和推拿中心几位健全人的关系就有点僵。推拿中心的健全人一共有五个,两个前台,高唯和杜莉,两个服务员,有时候也叫做助理,小唐和小宋,一个厨师,金大姐。同为前台,高唯和杜莉的关系始终不对,一开始就有点不对。比较起来,五个健全人里头最有来头的要算金大姐了。金大姐是另一位老板张宗琪的一位远房亲戚。杜莉呢,则又是金大姐带过来的。高唯一开始并不知道这里头的关系,就知道杜莉初中都没有毕业,而自己好歹还读了两年的高中,气势上有点压人了。等她和杜莉翻了脸,知道了,她已经实实在在地把金大姐给得罪了。金大姐是谁?每顿饭都在她的手上,勺子正一点,歪一点,日子就不一样了。小唐和小宋其实是有点巴结她的。这一来高唯的问题来了。知识分子的处境艰难了。

    从大处来说,推拿中心的人际可以分作两块,一块是盲人,一块是健全人。彼此相处得很好。如果一定要说哪一方有那么一点优势,只能是盲人了。盲人毕竟是推拿中心的主人,他们有专业,有手艺,收入也高。相对说来健全人只能是配角了,打打下手罢了。一般来说,盲人从不掺和到健全人的事态里去,健全人也不掺和盲人。他们是和睦的井水与河水,一个在地底下安安稳稳,一个在大地上蹦蹦跳跳。

    高唯刚来的时候和其他的几个健全人处得都不错,因为一次处罚,她和杜莉闹翻了。那一天本来是杜莉当班,因为有点私事,杜莉和高唯商量,她想倒个班。高唯答应了。高唯偏偏就在那一天的晚上疏忽了,下班的时候疏漏了六号房的空调。没关。空调整整运行了一夜。沙复明和张宗琪第二天的一早就排查,还用排查么?当然是高唯的责任。高唯觉得冤。被扣了十块钱不说,杜莉始终也没有把高唯的休息日还回来。

    难道杜莉就没有出过错?杜莉出的错比高唯还要多。前台本来就是一个容易出错的地方,账目上有些微小的出入是难免的吧,把客人的姓名写错了是难免的吧,口吻不好遭到客人的投诉是难免的吧,打瞌睡是难免的吧,下班的时候忘了关灯、关空调是难免的吧。谁也做不到万无一失。在“沙宗琪推拿中心”,前台其实是个高风险的职业。别的推拿中心还好,前台可以在安排客人方面做点手脚,捞一点外快什么的,“沙宗琪推拿中心”却行不通。两个老板都是打工出身,什么样的猫腻不知道?玩不好会把自己玩进去的。

    同样是出错,高唯和杜莉的处境不一样了。杜莉要是出错了,也处理,却不开会。高唯一旦出了错,声势不一样了,接下来必然就是会议。高唯最为害怕的就是会议了,会议是一个特别的东西,人还是这几个人,嘴还是这几张嘴。可是,一开会,变了,人们的腔调和平日里就不一样了。人人都力争说标准的普通话,人人都力争站到同一个立场上去。会议就这样,立场统一了,结果就出来了:每个人都正确,只有高唯她一个人是狗娘养的,完全可以拉出去枪毙。高唯就觉得自己的名字没有起好,她哪里是高唯?简直就是高危。

    高唯在推拿中心的处境不好,不是没有想到过离开。也想过。高唯就是咽不下去。一个高中生“玩不过”一个初中生,丢的是知识分子的脸。高唯强迫自己坚持下来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话高唯是相信的。任何事情都要把时间拉长了来看,拉长了,人生就好看了。不能急。

    沙老板是什么时候爱上都红的呢?事先一点迹象都没有。都红是美女,这个高唯知道。可是,沙老板又看不见,他在意一个人的长相干什么呢?高唯倒是把这个问题放在脑子里琢磨了一些日子,没有结果。没有结果就没有结果吧,反正高唯是知道了,盲人也在意一个人的长相。这就好办了。沙老板你下次开会的时候看着办吧。高唯坚信,沙老板是一个聪明的男人。聪明的男人要想得到一个女人,你就不能不在意这个女人的闺密——你的“长相”长在人家的舌头上呢。

    高唯就对都红不要命地好。很无私了,一点也不求回报。高唯的愿望只有一个,让每个人都看出她和都红的好。等沙老板和都红的关系一旦建立起来,她只能是沙老板最信得过的人。会,你们尽管开。开会有时候有用,有时候没有一点用。是这样的。

    相对于高唯的无私,都红投桃报李了。她把和高唯的关系故意处理得偏于夸张。都红这样做是经过考虑的,主要还是安全上的隐患。她不能知道沙复明会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点对她“哗啦啦”。甘蔗没有两头甜哪。老板想“哗啦啦”,工作是稳定了,但是,“哗啦啦”的威胁她必须面对。现在好了,身边有高唯,她安全了。高唯有眼睛。沙复明不能不忌讳她的眼睛。高唯的眼睛是都红白天里的太阳和黑夜里的月亮。沙复明胆敢图谋不轨,高唯的双眼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打开它们的开关。“啪”的一声,“哗啦啦”就稀里哗啦。

    利用中午的闲散时光,都红和季婷婷逛了一次超市,附带把高唯喊上了,正好带个路。三个女的,两个盲人,一个健全人,她们手拉着手,高唯的表现格外地得体了。这个得体体现在高唯的不多话上。一般来说,盲人和健全人相处的时候,盲人毕竟有些自卑,他们的话是不多的,几乎就不插嘴。现在,情形反过来了,两个盲人在一路交谈,高唯却没有插嘴,难得了。连季婷婷都发现了高唯难能可贵的这一面。她在当天的晚上告诉都红:“高唯这个人不错,不多话。”都红想了一下,可不是这样的么。第二天的上午都红在休息区里掏出了钥匙,打开了自己的专用柜。都红取出两块巧克力夹心饼干。上好锁,来到了前台。自己吃了一块,给了高唯一块。高唯是知道的,盲人与盲人之间几乎没有物质上的交往,都红的这个举动不同寻常了。高唯把饼干捂在了嘴里,很开心,第一次和都红“动手动脚”了。她抓住都红脑后的马尾松,轻轻地拽了一把。这一拽都红的脸就仰到天上去了。她的脸对着天花板,在无声地笑。这个死丫头好看死了,浅笑起来能迷死人。沙老板光知道追她,他又能知道什么呢?他什么也不知道。都红的可爱是如此的具体,却等于白搭。可惜了。

    高唯终于壮起了胆子,在安排生意的过程中照顾起都红。明目张胆了。敏锐的盲人很快就察觉到这个最新的动向。话传到了杜莉的耳朵里,杜莉,这个直肠子的丫头,发飙了。杜莉却回避了照顾生意的问题,毕竟没有证据。她的话锋一转,到底把三轮车的事情郑重其事地提出来了。就在会议的一开始,杜莉问了大伙儿一个严重的问题:“三轮车到底是谁的?是中心的,还是哪个个人私有的?”杜莉进一步诘问:“推拿中心的规章制度还要不要了?”

    杜莉的潜台词是什么,不用多说了。休息区安静下来,顿时就是一片死寂。大伙儿都以为高唯会说话的。高唯没有。她在等。她知道,沙老板会说话的。沙老板果然就说话了,他谈的是业务,关于婴幼儿的厌食症。沙复明重点分析了家长的心态,家长们愿意不愿意给婴幼儿用药呢?答案是否定的。对付厌食症最稳妥的办法还是物理治疗。胃部搓揉,也就是胃部放松。这是一个有待开发的新项目。

    由厌食症开始,沙复明把他的讲话生发上去了。他说起了人文主义。人文主义最重要的表现则是人文关怀。他一下子就把“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帮助”提升到精神文明的高度上去了。沙复明严肃了,口吻却依然是和蔼的。他没有提及该死的三轮车,却把结论提供给大家了。沙复明说:“一个单位,一个单位里的人,相互帮助是好的,值得提倡。”沙复明接着就反问了一句:“那么,以往的规定还执行不执行呢?”沙复明的回答是:“好的就坚持,不好的则一定要改。改革说到底就是两件事:第一,坚持;第二,改变。中央都提倡摸着石头过河,我们盲人有什么理由不这样?”

    杜莉的嘴巴撇到一边去了。她什么都没有说,心里头却骂人了,姓沙的完全在放屁。坚持什么,改变什么,还不是你嘴巴上的两块皮。杜莉瞥了一眼高唯,高唯没有看她。她的脸没什么好看的。但高唯再也没有想到她的举动能和中央扯到一起去,她从来都没想过。不敢当了。心坎里还是不由自主的一阵紧张。

    小孔坐在沙发里,心里头老大的不舒服。谁去坐三轮车,她无所谓了。然而,她不能忍受一个推拿师和前台的勾结。小孔在深圳的时候就一直在吃前台的亏,对前台是有些鄙夷的。但小孔真正看不上的还是暗地里拍马屁的推拿师。怎么就那么贱的呢,丢尽了残疾人的脸。都红你厉害,早就把前台拾掇得天衣无缝了。难怪生意那样好,原来是高唯做足了手脚。我说呢。

    小孔嘴快,刚刚和季婷婷一起上钟,憋不住了。小孔突然说:“他妈的,走到哪里都有人拍马屁!”这句话含糊了,其实是有所指的。小孔当然知道季婷婷和都红的关系,就看季婷婷的话怎么往下接了。季婷婷还没有开口,王大夫正好在过廊里路过,干咳了一声。季婷婷会心一笑,也干咳了一声,一半是回答王大夫的,另一半则给了小孔。季婷婷就和小孔开起了玩笑,说:“小孔,王大夫这么好,我看你配不上人家——让给我算了。”小孔没有从季婷婷这里得到她想要的回答,不免有些失落,说:“不给。你要是愿意,我做大,你做小,不会亏待你。”季婷婷手底下的客人都笑了,反正是老熟人,也没有什么忌讳。客人说:“季大夫,恭喜你啊,都当了二奶了。”季婷婷也不吭声,左手已经摸到客人的屁股蛋子上去了。找到尾中穴,大拇指一发力,点下去了。客人一阵酸痛,突然就是一声尖叫。季婷婷说:“知道什么是二奶了吧?我是姑奶——奶!”

    当天晚上杜莉就给大伙儿带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新消息,才不是都红在拍马屁呢。人家拍高唯的马屁做什么?犯得着么?真正的马屁精是高唯。高唯也没有拍都红的马屁,高唯拍的是未来的老板娘哪!

    杜莉没有嚼舌头。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沙老板动了心了。沙老板是何等在意脸面的一个人,可他在都红的面前硬是流露出了“贱相”。这也就罢了,沙老板在高唯的面前也越来越“贱相”,连说话都赔着笑脸。听得出来的。哎,爱情是毒药,谁爱谁贱。沙老板完了。你完喽。